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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孝图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塾之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尔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候,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21],“黄香扇枕”[22]之类。“陆绩怀橘”[23]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24]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25],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26]和“郭巨埋儿”[27]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鼗[28]也,朱熹[29]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仙[30]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31]《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32]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33],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34]《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35],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36]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37]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注释】

  《二十四孝图》: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期。

  “文学革命”:“五四”时期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运动。这个运动自一九一七年初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发表《文学革命论》初步展开,到五四爱国运动爆发前后形成高潮,成为当时新文化革命的一部分。它在无产阶级思想指导下,同封建文学进行了激烈的斗争,终以白话文代替了文言文,为我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开辟了新道路。

  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指反对五四新文化,企图复辟封建旧文化的“甲寅”派和“学衡”派的人们。

  《开河记》:传奇小说,宋代人作。记隋炀帝令麻叔谋开掘卞渠的故事,其中有麻叔谋蒸食小孩的传说。

  参见本书《后记》第一段。

  绅士们:和下文的“文士们”、“教授们”,都是指“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等人。

  “跳到半天空”等语:指陈西滢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在《晨报副刊》上发表的《致志摩》一信中议论鲁迅的话,陈说:“他常常的无故骂人……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

  “言者心声也”:语出汉代杨雄《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意思是说,语言和文章是人的思想的表现。

  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七日)的《闲话》中说:“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说好,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

  “象牙之塔”:最初是法国文艺批评家圣佩韦(Sainte Beuve 1804─1864)评论同代诗人维尼(A.Vigny,1797-1863)的用语,后用以比喻脱离现实生活的艺术家的小天地。

  《儿童世界》:当时上海商务印书馆编印的一种供儿童阅读的刊物,创刊于一九二二年一月,至一九三七年八月停刊。

  “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经》里的头两句话。

  魁星:奎星的俗称,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二十八星宿之一,最初在汉代人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说法,后来被附会为主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魁星像略似“魁”字字形,一手执笔,一手持墨斗,上身前倾,一脚后翘,好像正在用笔点定谁将在科举中考中的样子。旧时学塾初级读物的扉页上常刊有魁星像。

  《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一部宣传因果报应,散布封建迷信的画集,相传为晋代四川人张亚所作。据迷信说法,张亚死后成为掌管人间功名禄籍的神道,称文昌帝君,故人们将这个称呼同他所作的《阴骘文图说》连用,以增加迷信色彩。阴骘,即阴德。

  《玉历钞传》:全称《玉历至宝钞传》,也是一部宣传迷信的书,宋代人所作,共八章,第二章《[玉历]之图像》,即所谓十殿阎王地狱轮回等图像。

  “睚眦之怨”:意即小小的怨恨。语出《史记·范雎传》。陈西滢在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期上发表《杨德群女士事件》一文,影射鲁迅说:“因为那‘杨女士不大愿意去’一句话,有些人在许多文章里就说我的罪状比执政府卫队还大!比军阀还凶!……不错,我曾经有一次在生气的时候揭穿过有些人的真面目,可是,难道四五十个死者的冤可以不雪,睚眦之仇却不可不报吗?”下文中的“‘公理’作宰,请酒下跪”等,也是嘲讽陈西滢、杨荫榆等人的。

   大谈“言行一致”: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九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三日)《闲话》中曾说:“言行不相顾本没有多大稀罕,世界上多的是这样的人。讲革命的官僚,讲言论自由的烧报馆”。这里说的“做官僚”,是指鲁迅在教育部任佥事;“烧报馆”,指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北京群众在反对段祺瑞的示威中烧毁晨报(反动政治集团研究系的报纸)馆的事件。

  阿尔志跋绥夫(М.П.Арцыбашев,1878─1927):俄国小说家。十月革命后于一九二三年逃亡国外,死于华沙。

  《二十四孝图》:元代郭居敬编《二十四孝》,辑录了古代二十四个孝子的故事。后来的印本都配上图画,通称《二十四孝图》。

  忤逆:不孝顺(父母)。

  [21]“子路负米”: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孔丘的学生。子路对父母极其孝顺,他服侍父母时,自己吃着粗劣的饭菜,为父母到百里以外去驮米。

  [22]“黄香扇枕”:黄香,东汉安陆(今属湖北)人,九岁丧母,他尽力伺候父亲,夏天父亲睡觉他给摇扇,冬天用自己的体温给父亲暖被窝。见《东观汉记·黄香传》,唐·李瀚《蒙求·黄香扇枕》。

  [23]陆绩怀橘:陆绩,三国时吴国吴县华亭(今上海松江)人,科学家。《三国志·吴书·陆绩传》说他“年六岁,于九江见袁术。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堕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绩跪答曰:‘归欲遗母。’术大奇之。”

  [24]“哭竹生笋”:三国时吴国孟宗的故事。唐代白居易编:《白氏六帖》中说:“孟宗后母好笋,令宗冬月求之,宗入竹林恸哭,笋为之出。”

  [25]“卧冰求鲤”:晋代王祥的故事。《晋书·王祥传》说他后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

  [26]“老莱娱亲”:老莱,相传为春秋时楚国人。《艺文类聚·人部》记有他七十岁时穿五色彩衣诈跌“娱亲”(为母喜)的故事。见《艺文类聚·二十·孝》引《烈女传》。

  [27]“郭巨埋儿”:郭巨,晋代陇虑(今河南林县)人。《太平御览》卷四一一引刘向《孝子图》说:“郭巨,……甚富。父没,分财二千万为两,分与两弟,己独取母供养。……妻产男,虑举之则妨供养,乃令妻抱儿,欲掘地埋之。于土中得金一釜,上有铁券云:‘赐孝子郭巨。’……遂得兼养儿。”

  [28]鼗:即拨浪鼓。

  [29]朱熹(1130─1200):字元晦,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宋代理学家。

  [30]小田海仙(1785─1862):日本江户幕府末期的文人画家。他画的《二十四孝图》是一八四四年的作品,曾收入上海点石斋书局印行的《点石斋丛画》。

  [31]师觉授:南朝宋涅阳(今河南镇平南)人。所著《孝子传》八卷已佚。后有清代黄辑本,收入《汉学堂丛书》。

  [32]《太平御览》:类书,宋太平兴国二年(977)李昉等奉敕撰辑,共一千卷,分五十五门,所引书籍一六九〇种,其中不少现已散佚。

  [33]邓伯道弃子救侄:邓伯道,晋代平阳襄陵(今属山西)人。《晋书·邓攸传》载,石勒攻晋的战乱中,他全家出外逃难,途中曾弃子救侄。

  [34]刘向(约前77─前6):字子政,西汉沛(今江苏沛县)人,经学家、文学家。所著《孝子传》已佚,现有清代黄奭和茅泮林的辑本。

  [35]釜:古代量器,坛形,口小腹大,有两耳,容积为20.46─20.58公升。

  [36]伦纪:即伦常、纲纪。

  [37]《古孝子传》:清代茅泮林编。辑录古人散佚的《孝子传》多种,收入《梅瑞轩十种古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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