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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篇 清末之谴责小说(2)


  我佛山人为吴沃尧,字茧人,后改趼人,广东南海人也,居佛山镇,故自称“我佛山人”。年二十余至上海,常为日报撰文,皆小品;光绪二十八年新会梁启超印行《新小说》于日本之横滨,月一册,次年(一九〇三),沃尧乃始学为长篇,即以寄之,先后凡数种,曰《电术奇谈》,曰《九命奇冤》,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名于是日盛,而末一种尤为世间所称。后客山东,游日本,皆不得意,终复居上海;三十二年,为《月月小说》主笔,撰《劫余灰》《发财秘诀》《上海游骖录》;又为《指南报》作《新石头记》。又一年,则主持广志小学校,甚尽力于学务,所作遂不多。宣统纪元,始成《近十年之怪现状》二十回,二年九月遽卒,年四十五(一八六六── 一九一〇)。别有《恨海》《胡宝玉》二种,先皆单行;又尝应商人之托,以三百金为撰《还我灵魂记》颂其药,一时颇被訾议,而文亦不传(见《新庵笔记》三,《近十年之怪现状》自序,《我佛山人笔记》汪维甫序)。短文非所长,后因名重,亦有人缀集为《趼廛笔记》《趼人十三种》《我佛山人笔记四种》《我佛山人滑稽谈》《我佛山人札记小说》等。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本连载于《新小说》[71]中,后亦与《新小说》俱辍,光绪三十三年乃有单行本甲至丁四卷,宣统元年又出戊至辛四卷,共一百八回。全书以自号“九死一生”者为线索,历记二十年中所遇,所见,所闻天地间惊听之事,缀为一书,始自童年,末无结束,杂集“话柄”,与《官场现形记》同。而作者经历较多,故所叙之族类亦较夥,官师士商,皆著于录,搜罗当时传说而外,亦贩旧作(如《钟馗捉鬼传》之类),以为新闻。自云“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第一回)则通本所述,不离此类人物之言行可知也。相传吴沃尧性强毅,不欲下于人,遂坎坷没世,故其言殊慨然。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其叙北京同寓人符弥轩之虐待其祖云: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隐隐听得一阵喧嚷的声音出在东院里。……嚷了一阵,又静了一阵,静了一阵,又嚷一阵,虽是听不出所说的话来,却只觉得耳根不清净,睡不安稳。……直等到自鸣钟报了三点之后,方才朦胧睡去;等到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了。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见吴亮臣李在兹和两个学徒,一个厨子,两个打杂,围在一起窃窃私议。我忙问是甚么事。……亮臣正要开言,在兹道,“叫王三说罢,省了我们费嘴。”打杂王三便道,“是东院符老爷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里我起来解手,听见东院里有人吵嘴,……就摸到后院里,……往里面偷看:原来符老爷和符太太对坐在上面,那一个到我们家里讨饭的老头儿坐在下面,两口子正骂那老头子呢。那老头子低着头哭,只不做声。符太太骂得最出奇,说道,‘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就应该死的了,从来没见过八十多岁人还活着的。’符老爷道,‘活着倒也罢了。无论是粥是饭,有得吃吃点,安分守己也罢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饭了,你可知道要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是要自己本事挣来的呢。’那老头子道,‘可怜我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点儿咸菜罢了。’符老爷听了,便直跳起来,说道,‘今日要咸菜,明日便要咸肉,后日便要鸡鹅鱼鸭,再过些时,便燕窝鱼翅都要起来了。我是个没补缺的穷官儿,供应不起!’说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骂。……骂够了一回,老妈子开上酒菜来,摆在当中一张独脚圆桌上。符老爷两口子对坐着喝酒,却是有说有笑的。那老头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爷喝两杯,骂两句;符太太只管拿骨头来逗叭儿狗顽。那老头子哭丧着脸,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符老爷登时大发雷霆起来,把那独脚桌子一掀,匉訇一声,桌上的东西翻了个满地,大声喝道,‘你便吃去!’那老头子也太不要脸,认真就爬在地下拾来吃。符老爷忽的站了起来,提起坐的凳子,对准了那老头子摔去。幸亏站着的老妈子抢着过来接了一接,虽然接不住,却挡去势子不少。那凳子虽然还摔在那老头子的头上,却只摔破了一点头皮。倘不是那一挡,只怕脑子也磕出来了。”我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吓了一身大汗,默默自己打主意。到了吃饭时,我便叫李在兹赶紧去找房子,我们要搬家了。……(第七十四回)

  吴沃尧之所撰著,惟《恨海》《劫余灰》,及演述译本之《电术奇谈》等三种,自云是写情小说,其他悉此类,而谴责之度稍不同。至于本旨,则缘借笔墨为生,故如周桂笙(《新庵笔记》三)言,亦“因人,因地,因时,各有变态”,但其大要,则在“主张恢复旧道德”(见《新庵译屑》评语)云。

  又有《老残游记》二十章,题“洪都百炼生”著,实刘鹗之作也,有光绪丙午(一九〇六)之秋于海上所作序;或云本未完,末数回乃其子续作之。鹗字铁云,江苏丹徒人,少精算学,能读书,而放旷不守绳墨,后忽自悔,闭户岁余,乃行医于上海,旋又弃而学贾,尽丧其资。光绪十四年河决郑州,鹗以同知投效于吴大澂,治河有功,声誉大起,渐至以知府用。在北京二年,上书请敷铁道;又主张开山西矿,既成,世俗交谪,称为“汉奸”。庚子之乱,鹗以贱值购太仓储粟于欧人,或云实以振饥困者,全活甚众;后数年,政府即以私售仓粟罪之,流新疆死(约一八五〇── 一九一〇,详见罗振玉《五十日梦痕录》)。其书即借铁英号老残者之游行,而历记其言论闻见,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者信仰,并见于内,而攻击官吏之处亦多。其记刚弼误认魏氏父女为谋毙一家十三命重犯,魏氏仆行贿求免,而刚弼即以此证实之,则摘发所谓清官者之可恨,或尤甚于赃官,言人所未尝言,虽作者亦甚自憙,以为“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试观徐桐李秉衡,其显然者也。……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也。

  【注释】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光绪戊戌年(1898)与康有为、谭嗣同等发起维新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他曾倡导“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著述甚多,主要有《饮冰室文集》等。

  《电术奇谈》:一名《催眠术》,二十四回,日本菊池幽芳著,方庆周译,吴趼人演述。内容叙写印度一部族酋长的女儿与一英国青年相爱的故事。《九命奇冤》,三十六回,叙写两家地主因迷信风水酿成九条命案的故事。

  《月月小说》吴研人、周桂笙等主编。一九〇六年九月创刊于上海,一九〇八年十二月停刊,共出二十四期。所刊除小说外,尚有戏剧、论文、杂著等。

  《劫余灰》:十六回,叙写一对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故事。

  《发财秘诀》,又名《黄奴外史》,十回,叙写一穷汉在香港靠投机发家的故事。《上海游骖录》,十回,叙写一个地主的儿子投靠革命党的故事,其中对革命党人多所攻击。

  《新石头记》:四十回,以庚子事变前后的北京为背景,借贾宝玉之名,幻设事迹,与原《红楼梦》故事无关。

  《近十年之怪现状》 又名《最近社会龌龊史》,二十回,叙写当时社会黑暗情况,可视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续集。

  《恨海》:十回,以庚子事变为背景,叙写两对青年男女的婚姻悲剧。《胡宝玉》,又名《三十年上海北里之怪历史》,全书分八章,叙写名妓胡宝玉等人的故事。

  《还我灵魂记》:原题《还我魂灵记》,是吴沃尧一九一〇年为药房写的一篇广告文字。其中的商人指中法大药房老板黄楚九,所颂的药为艾罗补脑汁。(据一九一〇年七月二十二日《汉口中西报》)

  《趼廛笔记》:共七十二则,内容有记叙传闻,亦有读书札记。《趼人十三种》,即《光绪万年》《无理取闹西游记》《立宪万岁》《黑籍冤魂》《义盗记》《庆祝立宪》《大改革》《平步青云》《快升官》《查功课》《人镜学社鬼哭传》《趼廛賸墨》及《趼廛诗删賸》。先后均发表于《月月小说》。吴趼人死后,由他人汇集成册印行。

  《我佛山人笔记四种》:即《我佛山人笔记》,汪维甫辑。

  收《趼廛随笔》《趼廛续笔》《中国侦探三十四案》及《上海三十年艳迹》四种。前二种与《趼廛笔记》内容基本相同。《我佛山人滑稽谈》,收笑话之类一百七十余则。《我佛山人札记小说》,四卷,五十三篇,所记多属奇闻轶事。

  《新小说》:光绪二十八年(1902)梁启超创办于横滨,共刊行两卷,以小说为主,旁及诗歌、戏曲、笔记等。

  刘鹗(1857─1909):曾官候补知府,后弃官经商。除《老残游记》外,编有甲骨文《铁云藏龟》等。

  吴大澂(1835─1902):字清卿 号愙斋,清吴县(今属江苏)人,官湖南巡抚。撰有《愙斋诗文集》《愙斋集古录》等。

  徐桐(1819─1900):字荫轩,汉军正蓝旗人,历任礼部、吏部尚书。顽固守旧,反对维新变法。李秉衡(1830─1900),字鑑堂,海城(今属辽宁)人,官山东巡抚、巡阅长江水师大臣等。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战败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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