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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文谈(3)


  五 古时候言文一致么?

  到这里,我想来猜一下古时候言文是否一致的问题。

  对于这问题,现在的学者们虽然并没有分明的结论,但听他口气,好像大概是以为一致的;越古,就越一致。不过我却很有些怀疑,因为文字愈容易写,就愈容易写得和口语一致,但中国却是那么难画的象形字,也许我们的古人,向来就将不关重要的词摘去了的。

  《书经》有那么难读,似乎正可作照写口语的证据,但商周人的的确的口语,现在还没有研究出,还要繁也说不定的。至于周秦古书,虽然作者也用一点他本地的方言,而文字大致相类,即使和口语还相近罢,用的也是周秦白话,并非周秦大众语。汉朝更不必说了,虽是肯将《书经》里难懂的字眼,翻成今字的司马迁,也不过在特别情况之下,采用一点俗语,例如陈涉的老朋友看见他为王,惊异道:“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而其中的“涉之为王”四个字,我还疑心太史公加过修剪的。

  那么,古书里采录的童谣,谚语、民歌,该是那时的老牌俗语罢。我看也很难说。中国的文学家,是颇有爱改别人文章的脾气的。最明显的例子是汉民间的《淮南王歌》[21],同一地方的同一首歌,《汉书》和《前汉纪》[22]记的就两样。

  一面是──

  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一面却是──

  一尺布,暖童童;
  一斗粟,饱蓬蓬。
  兄弟二人不相容。

  比较起来,好像后者是本来面目,但已经删掉了一些也说不定的:只是一个提要。后来宋人的语录,话本,元人的杂剧和传奇里的科白,也都是提要,只是它用字较为平常,删去的文字较少,就令人觉得“明白如话”了。

  我的臆测,是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当时的口语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语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所以我们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经并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谐声的谐声字,在纸上描出──今人谁也不说,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语的摘要来。你想,这难不难呢?

  六 于是文章成为奇货了

  文字在人民间萌芽,后来却一定为特权者所收揽。据《易经》的作者所推测,“上古结绳而治”,则连结绳就已是治人者的东西。待到落在巫史的手里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们都是酋长之下,万民之上的人。社会改变下去,学习文字的人们的范围也扩大起来,但大抵限于特权者。至于平民,那是不识字的,并非缺少学费,只因为限于资格,他不配。而且连书籍也看不见。中国在刻版还未发达的时候,有一部好书,往往是“藏之秘阁,副在三馆”[23],连做了士子,也还是不知道写着什么的。

  因为文字是特权者的东西,所以它就有了尊严性,并且有了神秘性。中国的字,到现在还很尊严,我们在墙壁上,就常常看见挂着写上“敬惜字纸”的篓子;至于符的驱邪治病,那就靠了它的神秘性的。文字既然含着尊严性,那么,知道文字,这人也就连带的尊严起来了。新的尊严者日出不穷,对于旧的尊严者就不利,而且知道文字的人们一多,也会损伤神秘性的。符的威力,就因为这好像是字的东西,除道士以外,谁也不认识的缘故。所以,对于文字,他们一定要把持。

  欧洲中世,文章学问,都在道院里;克罗蒂亚(Kroatia)[24],是到了十九世纪,识字的还只有教士的,人民的口语,退步到对于旧生活刚够用。他们革新的时候,就只好从外国借进许多新语来。

  我们中国的文字,对于大众,除了身分、经济这些限制之外,却还要加上一条高门槛:难。单是这条门槛,倘不费他十来年工夫,就不容易跨过。跨过了的,就是士大夫,而这些士大夫,又竭力的要使文字更加难起来,因为这可以使他特别的尊严,超出别的一切平常的士大夫之上。汉朝的杨雄的喜欢奇字,就有这毛病的,刘歆想借他的《方言》稿子,他几乎要跳黄浦[25]。唐朝呢,樊宗师的文章做到别人点不断[26],李贺的诗做到别人看不懂[27],也都为了这缘故。还有一种方法,是将字写得别人不认识──下焉者,是从《康熙字典》[28]上查出几个古字来,夹进文章里面去;上焉者,是钱坫的用篆字来写刘熙的《释名》[29],最近还有钱玄同先生的照《说文》字样给太炎先生抄《小学答问》[30]

  文字难,文章难,这还都是原来的;这些上面,又加以士大夫故意特制的难,却还想它和大众有缘,怎么办得到。但士大夫们也正愿其如此,如果文字易识,大家都会,文字就不尊严,他也跟着不尊严了。说白话不如文言的人,就从这里出发的;现在论大众语,说大众只要教给“千字课”[31]就够的人,那意思的根柢也还是在这里。

  【注释】

  这里指胡适。胡适著的《国语文学史》于一九二七年出版时,黎锦熙在该书的《代序》中说,这部文学史所以始于战国秦汉而不包括《诗经》,是因为胡适要从他认为语言文字开始分歧的时代写起。《代序》不同意战国前语文合一的看法。一九二八年胡适将此书修订,抽去《代序》,改名《白话文学史》出版,在第一章说:“我们研究古代文字,可以推知当战国的时候中国的文体已经不能与语体一致了。”仍坚持他的战国前言文一致的看法。

  《书经》“即《尚书》,儒家经典之一。我国上古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的著作的汇编。

  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6)”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曾任太史令。他所撰的《史记》,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从上古起到汉武帝止)。

  “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语见《史记·陈涉世家》。据唐代司马贞《索隐》:“服虔云:楚人谓多为夥。按:又言‘颐’者,助声之辞也。”又据南朝宋裴骃《集解》:“应劭曰:‘沈沈,宫室深邃之貌也。’”

  [21]《淮南王歌》:淮南王指汉文帝之弟刘长,他因谋反为文帝所废,流放蜀郡,中途绝食而死。后来民间就流传出这首歌谣。

  [22]《汉书》:东汉班固编撰的西汉史,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前汉纪》,即《汉纪》,东汉荀悦撰,编年体西汉史,内容多取材《汉书》,有所增补。这里所引的前一首见《汉书·淮南王传》,末句无“能”字,《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所载与引文同;后一首未见于《前汉纪》,汉代高诱的《淮南鸿烈解叙》载有此歌,首句作“一尺缯,好童童”,末句作“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23]“藏之秘阁,副在三馆”:秘阁、三馆都是藏书的地方。《宋史·职官志》载:“国初以史馆、昭文馆、集贤院为三馆,皆寓崇文院。太宗端拱元年(988)诏就崇文院中堂建秘阁,择三馆真本书籍万余卷,及内出古画墨迹,藏其中。”

  [24]克罗蒂亚:通译克罗地亚,现在是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的成员国之一。

  [25]杨雄(前53─18):一作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西汉文学家、语言文字学家。著有《法言》、《太玄经》及其他文赋。《汉书·扬雄传》载,“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据唐代颜师古注,奇字即“古文之异者”。《方言》,全名《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相传为扬雄所作,共十三卷,内容杂录中国各地同义异字之字一万一千余。刘歆(约前53─23),字子骏,沛(今江苏沛县)人,西汉学者。他在《与扬雄从取方言书》中说:“属闻子云独采集先代绝言,异国殊语,以为十五卷,其所解略多矣,而不知其目……今谨使密人奉手书,愿颇与其最目,得使入篆,令圣朝留明明之典。”扬雄在《答刘歆书》中却说:“敕以殊言十五卷,君何由知之?……天下上计孝廉及内郡卫卒会者,雄常把三寸弱翰,赍油素四尺,以问其异语,归即以铅摘次之于椠,二十七岁于今矣;而语言或交错相反,方复论思详悉集之……诚欲崇而就之,不可以遗,不可以怠。即君必欲胁之以威,陵之以武,欲令入之于此;此又未定,未可以见,今君又终之,则缢死以从命也。而可,且宽假延期,必不敢有爱。”“跳黄浦”是通行于上海的话,意即自杀。

  [26]樊宗师(?─约821):字绍述,河中(今山西永济)人,唐代散文家。曾任绵州、绛州刺史。他的文章艰涩,难以断句,如《绛守居园池记》的第一句“绛即东雍为守理所”,有人断为“绛即东雍,为守理所”,也有人断为“绛,即东雍为守理所”。

  [27]李贺(790─816):字长吉,昌谷(今河南宜阳)人,唐代诗人。他的诗立意新巧,用语奇特,不易理解。《新唐书·李贺传》说他“辞尚奇诡,所得皆惊迈绝去翰墨畦径,当时无能效者。”

  [28]《康熙字典》:清代康熙年间张玉书、陈廷敬等奉旨编纂的大型字典,四十二卷,收四万十千余字,康熙五十五年(1716)刊行。

  [29]钱坫(1744─1806):字献之,江苏嘉定(今属上海市)人,清代汉学家。善写小篆。刘熙,字成国,汉代北海(今山东潍坊)人,训诂学家。所著《释名》,八卷,共二十七篇,是一部解释字义的书。

  [30]钱玄同(1887─1939):名夏,字德潜,浙江吴兴人,文字音韵学家。他曾用《说文解字》中的篆体字样抄写章太炎的《小学答问》,由浙江官书局刊刻行世。太炎,即章炳麟(1869─1936),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学者。他所作的《小学答问》是据《说文解字》解释本字和借字的流变的书。

  [31]“千字课”:一九二二年陶行知等人创办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编纂《平民千字课本》,作为成年人补习常用汉字的读本。后来一些书店也仿照编印了类似读本。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五日《社会月报》第一卷第三期发表彭子蕴的《大众语与大众文化的水准问题》一文,其中说:“现在市场上有一种叫做《平民千字课》的书,是真用来教有所谓大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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