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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鲁迅师:

  五月十九日发的信早已读过,因为遇见时已经知道收到,所以一直搁到如今,才又整理起这枝笔来说几句话。

  今日(廿七)见报上发表的宣言①,知道已有“站出来说话的人”了,而且是七个之多。在力竭声嘶时,可以算是添了军火,加增气力。但是战线愈加扩充了——《晨报》是这样观察的——来日方长,诚恐热心的师长,又多一件麻烦,思之一喜一惧。

  今日第七时上形义学②,在沈兼士③先生的点名册上发见我已被墨刑④(姓名上涂了墨),当时同学多抱不平,但不少杨党的小姐,见之似乎十分惬意。三年间的同学感情,是可以一笔勾消的,翻脸便不相识,何堪提起!有值周生二人往诘薛,薛答以奉校长办公室交来条子。办公室久已封锁,此纸何来,不问而知是偏安的谕旨,从太平湖饭店颁下的。盖以婆婆自居之杨氏,总不甘心几个学生尚居校中,必欲使两败俱伤而后快,恐怕日内因此或有一种波动也。

  读吾师“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的几句,使血性易于起伏的青年如小鬼者,顿时在冰冷的煤炉里加上煤炭,红红的燃烧起来。然而这句话是为对小鬼而说的么?恐怕自身也当同样的设想罢。但从别方面,则总接触些什么恐怕“我自己看不见了”,“寿终正寝”等等怀念走到尽头的话。小鬼实在不高兴听这类话。据自己的经验说起来,当我幼小时,我的三十岁的哥哥死去的时候,凡在街上见了同等年龄的人们,我就憎恨他,为什么他不死去,偏偏死了我的哥哥。及至将近六旬的慈父见背的时候,我在街上又加添了我的阿父偏偏死去,而白须白发的人们却只管活在街头乞食的憎恨。此外,则凡有死的与我有关的,同时我就憎恨所有与我无关的活着的人。我因他们的死去,深感到死了的寂寞,一切一切,俱付之无何有之乡⑤。进女师大的第一年,我也曾因猩红热几乎死去。但这自身的危险,和死的空虚,却驱策形成了一部分的意见,就是:无论老幼,儿时都可以遇到可死的机会,但在尚未遇到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将我自身当作一件废物,可以利用时尽管利用它一下子。这何必计及看见看不见,正寝非正寝呢?如其计及之,则治本之法,我以为当照医生所说:1,戒多饮酒;2,请少吸烟。

  我希望《莽原》多出点慷慨激昂,阅之令人浮一大白⑥的文字,近来似乎有点穿棉鞋戴厚眼镜了。这也是因为我希望之切,遂不觉责备之深罢。可是我也没有交出什么痛哭流涕的文字,虽则本期想凑篇稿子,省得我师忙到连饭也没工夫吃。但是,自私是总脱不掉的,同时因为他项事故,终于搁起笔来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小鬼许广平。五月廿七晚。

  (其间缺广平留字一纸。)

  【注释】

  ①报上发表的宣言:指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七日《京报》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鲁迅与马裕藻、沈尹默、李泰棻、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等联合署名。现编入《集外集拾遗补编》。

  ②形义学:讲解字形和字义的课程。

  ③沈兼士(1887—1947):浙江吴兴人,文字学家。曾留学日本,当时任北京大学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

  ④墨刑我国古代的五刑之一,刺刻面颊,染以黑色。

  ⑤无何有之乡:《庄子·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⑥浮一大白:汉代刘向《说苑·善说》:“饮(而)不釂者,浮以大白。”本谓罚酒。后称满饮一大杯酒为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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