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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话


  《诗·大雅·韩奕》:“孔乐韩土,川泽,鲂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罴,有猫有虎。”这是说韩城一地物产富饶,是好地方。原来猫也算是值得一提的动物,古时的猫是有实用价值的。《礼·郊特牲》:“迎猫,为其食田鼠也。”捉老鼠,一直是猫的特职。一般人家里也常有鼠患,棚顶墙根都能咬个大窟窿,半夜里到厨房餐室大嚼,偷油喝,啃蜡烛,再不就是地板上滚胡桃,甚至风雅起来也偶尔啮书卷,实在防不胜防,恼火之至。《黄山谷外集》卷七有一首《乞猫》,诗曰:

  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
  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这首诗是说家里的老猫死了,老鼠横行。随主簿家里的猫,听说要产小猫了,请求分赠一只,已准备买鱼静待小猫光临。衔蝉,俗语,猫名也。这首诗不算是山谷集中佳构,但是《后山诗话》却很推崇:“乞猫诗,虽滑稽而可喜,千岁之下,读之如新。”到底山谷乞得猫了没有,不得而知。不过山谷又有一首《谢周文之送猫儿》,诗云:

  养得狸奴立战功,将军细柳有家风。
  一箪未厌鱼餐薄,四壁当令鼠穴空。

  周家的猫不愧周亚夫细柳营的大将之风,大概是很善捕鼠。

  鼠辈跳梁,靠猫来降伏,究竟是落后社会的现象。猫和人建立了关系,人猫之间自然也会产生感情。梅圣俞有一首《祭猫诗》,颇有情致:

  自有五白猫,鼠不侵我书。
  今朝五白死,祭与饭与鱼。
  送之于中河,况尔非尔疏。
  昔尔啮一鼠,衔鸣绕庭除。
  欲使众鼠惊,意将清我庐。
  一从登舟来,舟中同屋居。
  糗粮虽其薄,免食漏窃余。
  此实尔有勤,有勤胜鸡猪。
  世人重驱驾,谓不如马驴。
  已矣莫复论,为尔聊郗歔。

  这首诗还是着重猫的实用价值,不过忘形到尔汝,已经写出了对猫的一份情。宋钱希白《南部新书》:“连山张大夫搏,好养猫,众色备有,皆自制佳名。每视事退,至中门,则数十头曳尾延颈接入。以绿纱为帏,聚其内,以为戏。或谓搏是猫精。”说来好像是奇谭,我相信其事大概不假。杨文璞先生对我说,他在纽哲塞住的时候,养猫一度多到三十几只,人处屋内如在猫笼。杨先生到舍下来,菁清称他为“猫王”。猫王一见我们的白猫王子,行亲鼻礼,白猫王子在他跟前服服帖帖,如旧相识。

  一般说来,猫很可爱。如果给以适当的卫生设备,他不到处拆烂污,比狗强,也有时比某一些人强。我们的白猫王子,从小经过菁清的训练,如厕的时候四爪抓住缸沿,昂首蹲坐,那神情可以入画。可惜画工只爱画猫蝶图正午牡丹之类。猫喜欢磨他的趾甲,抓丝袜、抓沙发、抓被褥。菁清的办法是不时地给他剪趾甲,剪过之后还替他锉。到处给他铺小块的粗地毯,他睡起之后弓弓身就在小地毯上抓磨他的趾甲了。猫馋,可是他吃饱之后任何鱼腥美味他都不屑一顾,更不用说偷嘴。他吃饱之后不偷嘴,似乎也比某一些吃饱之后仍然要偷的人高明得多。

  猫不会说话,似是一大缺陷。他顶多是喵喵叫两声,很难分辨其中的含意。可是菁清好像是略通猫语,据说那喵喵声有时是表示饥饿,有时是要人去清理他的卫生设备,有时是期望有人陪他玩耍。白猫王子玩绳、玩球、玩捉迷藏,现在又添了新花样,玩“捕风捉影”。灯下把撑衣架一晃,影子映在墙上,他就狼奔豕窜的扑捉影子!有些人不是也很喜欢捕风捉影的谈论人家的短长么?宋彭乘《续墨客挥犀》:“鄱阳龚氏,其家众妖竞作,乃召女巫徐姥者,使治之。时尚寒,有二猫正伏炉侧,家人指谓姥曰:‘吾家百物皆为异,不为异者独此猫耳。’于是猫亦人立,拱手而言曰:‘不敢。’姥大骇,走去。”我真盼望我们的白猫王子有一天也能人立拱手而言。西谚有云:“佳酿能使猫言。”莎士比亚《暴风雨》(二、二、八六)曾引用其意,想是夸张其词。猫不能言,犹之乎“猫有九条命”一样的不足信,命只有一条。

  人之好恶不同,各如其面。尽管有人爱猫爱得发狂,抚摩他,抱他,吻他,但是仍有人不喜欢猫。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四、一、四八)就说“有些人见猫就要发狂”。不是爱得发狂,是厌恶得发狂。我起初还不大了解。后来有一位朋友要来看我,预先风闻我家有白猫王子,就特别先打电话要我把猫关起。我想这也许是一种过敏反应。《挥麈新谈》曾记猫有五德之说:“猫见鼠不捕,仁也。鼠夺其食而让之,义也。客至设馔则出,礼也。藏物虽密能窃食之,智也。每冬月辄入灶,信也。”这是鸡有五德之说的翻版,像这样的一只猫未必可爱。猫有许多可人意处,猫喜欢偎在人身边,有时且枕着你的臂腿呼呼大睡,此时不可误会,其实猫怕冷怕寂寞。有时你在寒窗之下伏案作书,猫能蹲踞案头,缩在桌灯罩下呼噜呼噜的响上个把钟头,此时亦不可误会,猫只是在享受灯光下散发出来的热气。如加呵斥,他会抑郁很久,如施夏楚,他会沮丧半天。猫有令人难以理解的嗜好,他喜欢到处去闻,不一定是寻求猎物,客来他会闻人的脚闻人的鞋,好像那里有什么异香。最令人嫌恶的是春天来到的时候猫在房檐上怪声怪气的叫嗥,东一声叫,西一声应,然后是稀里哗啦的一阵乱叫乱跑。鲁迅先生在一篇文字里说他最厌听猫叫,他被吵醒便拿起大竹竿去驱逐。猫叫春是天性,驱得了么?

  有义犬义马救主之说,没听说过义猫。猫长得肥肥胖胖,刷洗得干干净净,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主人看着欢喜,也就罢了,谁还稀罕一只猫对你有什么报酬?在英文里feline(猫)一字带有阴险狡诈之义,我想这也许有一点冤枉。有人养猫,猫多为患,送一只给人家去,不久就返回老家。主人无奈,用汽车载送到郊外山上放生,没过几天,猫居然又回来了。回来时瘦骨嶙峋,一身污泥。主人大受感动,不再遗弃他,养他到老。猫也识得家,不必只是狐正首丘。

  英国诗人中,十八世纪的斯玛特(Smart)最爱猫,我曾为文介绍,兹不赘。另外一位诗人陶玛斯·格雷有一首有名的小诗,写一只猫之溺死于金鱼缸内。那只缸必是一只相当大的缸,否则不至于把猫淹死。可惜那时候没有司马光一类的人在旁营救。那只猫不是格雷的,是他朋友何瑞斯·窝波耳的,所以他写来轻松,亦谐亦讽而不带感情。诗曰:

  一只爱猫之死
  是在一只大瓷缸旁边,
  上有中国彩笔绘染
  盛开着的蓝花;
  赛狸玛那只最乖的斑猫,
  在缸边若有所思的斜靠,
  注视下面的水洼。

  她摇动尾巴表示欢喜;
  圆脸庞,雪白的胡须,
  丝绒般的足掌,
  龟背纹似的毛衣一件,
  黑玉的耳朵,翡翠的眼,
  她都看到;呜呜地赞赏。

  她不停地注视;水波之间
  泳过两个形体美似天仙,
  是巡游的女神在水里:
  她们的鳞甲用上好颜料漆过
  看来是红得发紫的颜色,
  在水里闪出金光一缕。

  不幸的女神惊奇地看到:
  先是一绺胡须,随后是爪,
  她几度有动于衷,
  她想去抓却抓不到。
  哪个女人见了金子不想要?
  哪个猫儿不爱鱼腥?

  妄想的小姐!她再度地
  弓着腰,再度的抓去,
  不知距离有多远。
  (命运之神在一边坐着笑她。)

  她的脚在缸沿上一滑,
  她一头栽进了缸里面。
  她把头八次探出水面,
  咪咪的向各路水神呼唤,
  迅速的前来搭救。

  海豚不来,海神不管,
  仆人丫鬟都没有听见,
  爱猫没有朋友!
  此后,美人儿们,莫再受骗,
  一失足便是永远的遗憾。

  要大胆也要小心。
  引你目眩心惊的五光十色
  不全是你们分所应得;
  闪闪发亮光的不全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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