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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过去之中国史学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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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曷为而有史耶?曷为惟人类为能有史耶?人类又曷为而贵有史耶?人类所以优胜于其他生物者,以其富于记忆力与模仿性,常能贮藏其先世所遗传之智识与情感,成为一种“业力”,以作自己生活基础。而各人在世生活数十年中,一方面既承袭所遗传之智识情感,一方面又受同时之人之智识情感所熏染,一方面又自濬发其智识情感,于是复成为一种新业力以贻诸后来。如是展转递增,展转递蜕,而世运乃日进而无极。此中关键,则在先辈常以其所经验之事实及所推想之事理指导后辈,后辈则将其所受之指导应用于实际生活,而经验与推想皆次第扩充而增长。此种方法,在高等动物中已解用之。如犬、如猴……等等,常能以己之动作指导或暗示其幼儿,其幼儿亦不怠于记忆与模仿,此固与人类非大有异也。而人类所以优胜者,乃在记忆模仿之能继续。他种动物之指导暗示恒及身而止,第一代所指导暗示者无术以传至第二、第三代,故第二、第三代之指导暗示,亦无以加乎其旧。人类不然,先代所指导所暗示,常能以记诵或记录的形式传诸后代,历数百年数千年而不失坠。其所以能递增递蜕者皆恃此。此即史之所由起与史之所以为有用也。 最初之史乌乎起?当人类之渐进而形成一族属或一部落也,其族部之长老每当游猎斗战之隙暇,或值佳辰令节,辄聚其子姓,三三五五围炉藉草,纵谈己身或其先代所经之恐怖,所演之武勇……等等,听者则娓娓忘倦,兴会飙举。其间有格外奇特之情节可歌可泣者,则蟠镂于听众之脑中,湔拔不去,展转作谈料,历数代而未已,其事迹遂取得史的性质。所谓“十口相传为古”也。史迹之起原,罔不由是。今世北欧诸优秀民族如日耳曼人、荷兰人、英人等,每当基督诞节,犹有家族团聚彻夜谈故事之俗,其近代名著如熙礼尔之诗、华克拿之剧,多取材于此等传说,此即初民演史之遗影也。 最初之史用何种体裁以记述耶?据吾侪所臆推,盖以诗歌。古代文字传写甚不便,或且并文字亦未完具,故其对于过去影事之保存,不恃记录而恃记诵。而最便于记诵者,则韵语也。试观老聃之谈道,孔子之赞《易》,乃至秦、汉间人所造之小学书,皆最喜用韵,彼其时文化程度已极高,犹且如此,古代抑可推矣。四《吠陀》中之一部分,印度最古之社会史宗教史也,皆用梵歌。此盖由人类文化渐进之后,其所受之传说日丰日赜,势难悉记,思用简便易诵之法以永其传。一方面则爱美的观念,日益发达,自然有长于文学之人,将传说之深入人心者播诸诗歌,以应社会之需,于是乎有史诗。是故邃古传说,可谓为“不文的”之史,其“成文的”史则自史诗始。我国史之发展,殆亦不能外此公例。古诗或删或佚,不尽传于今日,但以今存之《诗经》三百篇论,其属于纯粹的史诗体裁者尚多篇。例如: 《玄鸟篇》:“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长发篇》:“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玄王桓拨,……率履不越。……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武王载旆。有虔秉钺。……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殷武篇》:“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生民篇》:“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履帝武敏歆。……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公刘篇》:“笃公刘,匪居匪康。……乃裹糇粮,于橐于囊,……干戈戚扬,爰方启行。……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 《六月篇》:“六月栖栖,戎车既饬。……狁孔炽,我是用急。……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薄伐狁,至于太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此等诗篇,殆可指为中国最初之史。《玄鸟》、《生民》等述商周开国之迹,半杂神话。《殷武》、《六月》等铺叙武功,人地粲然。观其诗之内容,而时代之先后亦略可推也。此等史诗,所述之事既饶兴趣,文章复极优美。一般人民咸爱而诵之,则相与讴思其先烈而笃念其邦家,而所谓“民族心”者,遂于兹播殖焉。史之最大作用,盖已见端矣。 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二百年前,可云如此)。其原因何在,吾未能断言。然史官建置之早与职责之崇,或亦其一因也。泰西史官之建置沿革,吾未深考。中国则起原确甚古,其在邃古,如黄帝之史仓颉、沮诵等,虽不必深信,然最迟至殷时必已有史官,则吾侪从现存金文甲文诸遗迹中可以证明。吾侪又据《尚书》、《国语》、《左传》诸书所称述,确知周代史职已有分科,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名目。又知不惟王朝有史官,乃至诸侯之国及卿大夫之家,莫不皆有。又知古代史官实为一社会之最高学府,其职不徒在作史而已,乃兼为王侯公卿之高等顾问,每遇疑难,咨以决焉。所以者何?盖人类本有恋旧之通性,而中国人尤甚,故设专司以记录旧闻,认为国家重要政务之一。既职在记述,则凡有关于人事之簿籍皆归其保存,故史官渐成为智识之中枢。又古代官人以世,其累代袭此业者渐形成国中之学问阶级。例如周任、史佚之徒,几于吐辞为经。先秦第一哲学家老子,其职即周之守藏史也。汉魏以降,世官之制虽革,而史官之华贵不替。所谓“文学侍从之臣”,历代皆妙选人才以充其职。每当易姓之后,修前代之史,则更网罗一时学者,不遗余力,故得人往往称盛焉。三千年来史乘,常以此等史官之著述为中心。虽不无流弊(说详下),然以专才任专职,习惯上、法律上皆认为一种重要事业。故我国史形式上之完备,他国殆莫与京也。 古代史官所作史,盖为文句极简之编年体。晋代从汲冢所得之《竹书纪年》,经学者考定为战国时魏史官所记者即其代表。惜原书今复散佚,不能全睹其真面目。惟孔子所修《春秋》,体裁似悉依鲁史官之旧。吾侪得藉此以窥见古代所谓正史者其内容为何如。《春秋》第一年云: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吾侪以今代的史眼读之,不能不大诧异。第一,其文句简短达于极点,每条最长者不过四十余字(如定四年云:“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最短者乃仅一字(如隐八年云:“螟。”)。第二,一条纪一事,不相联属,绝类村店所用之流水帐簿。每年多则十数条,少则三四条(《竹书纪年》记夏、殷事,有数十年乃得一条者)。又绝无组织,任意断自某年,皆成起讫。第三,所记仅各国宫廷事,或宫廷间相互之关系,而于社会情形一无所及。第四,天灾地变等现象本非历史事项者,反一一注意详记。吾侪因此可推知当时之史的观念及史的范围,非惟与今日不同,即与秦汉后亦大有异。又可见当时之史,只能谓之簿录,不能谓之著述。虽然,世界上正式的年代史,恐不能不推我国史官所记为最古。《竹书纪年》起自夏禹,距今既四千年。即《春秋》为孔子断代之书,亦既当西纪前七二二至四八一年,其时欧洲史迹有年可稽者尚绝稀也。此类之史,当春秋战国间,各国皆有。故孟子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墨子称“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又称“百国《春秋》”,则其时史书之多,略可概见。乃自秦火之后,荡然无存,司马迁著书时已无由资其参验。汲冢幸得硕果,旋又坏于宋后之窜乱。而孔子所修,又藉以寄其微言大义,只能作经读,不能作史读。于是二千年前烂若繁星之古史,竟无一完璧以传诸今日。吁!可伤也。 同时复有一种近于史类之书。其名曰“书”,或曰“志”,或曰“记”。今六经中之《尚书》即属此类。《汉书·艺文志》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此种严格的分类是否古代所有,虽属疑问。要之此类记载,必发源甚古。观春秋战国时人语常引《夏志》、《商志》、《周志》,或《周书》、《周记》等文,可知也。此等书盖录存古代策命告誓之原文,性质颇似档案,又似文选。但使非出杜撰,自应认为最可宝之史料。盖不惟篇中所记事实直接有关于史迹,即单词片语之格言,亦有时代思想之背景在其后也。此类书现存者有《尚书》二十八篇,其年代上起尧舜,下讫春秋之秦穆。然应否全部认为正当史料,尚属疑问。此外尚有《逸周书》若干篇,真赝参半,然其真之部分,吾侪应认为与《尚书》有同等之价值也。 《春秋》、《尚书》二体,皆可称为古代正史,然此外尚非无史籍焉。盖文字之用既日广,畴昔十口相传者,渐皆著诸竹帛,其种类非一。例如《左传》所称《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庄子》所称《金版》、《六弢》,《孟子》所云“於《传》有之”,其书今虽皆不传,然可悬想其中所记皆前言往行之属也。汲冢所得古书,有《琐语》,有《杂书》,有《穆天子传》。其《杂书》中,有《周食田法》,有《美人盛姬死事》(《穆天子传》及《美人盛姬死事》今存,《琐语》亦有辑佚本)。凡此皆正史以外之记录,即后世别史、杂史之滥觞。计先秦以前此类书当不少,大抵皆经秦火而亡。《汉书·艺文志》中各书目,或有一部分属此类,惜今并此不得见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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