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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儒学统一时代(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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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其结果 儒学统一之运,既至两汉而极盛,其结果则何如?试举荦荦大者论之。 一曰名节盛而风俗美也。儒学本有名教之目,故砥砺廉隅,崇尚名节,以是为一切公德私德之本。孝武表章六艺,师儒虽盛,而斯义未昌,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天下。光武有鉴于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以“经明行修”四字为进退士类之标准。故东汉二百年间,而孔子之所谓“儒行”者,渐渍社会,浸成风俗。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让爵让产,史不绝书,或千里以急朋友之难,或连轸以犯时主之威。论者谓三代以下,风俗之美, 莫尚于东京,非过言也。夫当时所谓“名节”者,其果人人出于真心与否?吾不敢言。虽然,孟德斯鸠不云乎,“立君之国,以名誉心为元气。”孔子之政治思想(专就其小康之统言),则正孟德斯鸠所谓立君政体也,故其所以维持之者,莫急于尚名。沿至东京,而儒效极矣。《南史》有云:“汉世士务修身,故忠孝成俗。至于乘轩服冕,非此莫由。”顾亭林亦云:“名之所在, 上之所庸,而忠信廉洁者,显荣于世;名之所去,上之所摈,而怙侈贪得者, 废锢于学。即不无一二矫伪之徒,犹愈于肆然而为利者。”又曰:“虽不能使天下之人以义为利,犹使之以名为利。”名节者,实东汉儒教一最良之结果也。虽其始或为“以名为利”之一念所驱,而非其本相乎;至其浸成风俗, 则其欲利之第一性,或且为欲名之第二性所掩夺,而舍利取名者往往然矣。是孔学所以坊民之要具也。 二曰民志定而国小康也。孔子之论政,虽有所谓大同之世,太平之治, 其所雅言者,总不出上天下泽,君臣大防。故东汉承其学风,斯旨最畅。范蔚宗之论,以为:“桓、灵之间,君道秕辟,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后汉书·儒林传》论)“所以倾而未颠,抑而未溃,岂非仁人君子心力之为乎?”(同《左雄传论》)诚哉其知言也,儒教之结果使然也。自兹以往,二千余年,以此义为国民教育之中心点。宋贤大扬其波,基础益定。凡缙绅上流,束身自好者,莫不兢兢焉。义理既入于人心,自能消其枭雄跋扈之气,束缚于名教以就范围。若汉之诸葛,唐之汾阳,近世之曾、左,皆食其赐者也。夫共和之治,既未可骤几,则与其乱臣贼子,继踵方轨,以暴易暴,诚不如戢其戾气,进之恭顺,而国本可以不屡摇,生民可以不涂炭。两汉以后所以弑逆之祸稍杀于春秋,而权臣日少一日者,儒教治标之功,不可诬也。 此其结果之良者也。若其不良者则亦有焉。 三曰民权狭而政本不立也。儒教之政治思想,有自相矛盾者一事,则君、民权限不分明是也。大抵先秦政论,有反对极端之两派:曰法家,曰道家。而儒实执其中。法家主干涉,道家主放任。惟干涉也,故君与民为强制之关系;惟放任也,故君与民为合意之关系(即近于契约之关系)。惟强制关系也,故重等差;惟合意关系也,故贵平等。惟等差也,故压制暴威;惟平等也,故自由自治。此两者虽皆非政治之正轨,要之首尾相应,成一家言者也。儒家则不然。其施政手段,则干涉也(保民、牧民,皆干涉政策之极轨也);其君臣名分,则强制也(所谓“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其社会秩序,则等差也(《中庸》“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惟其政治之目的, 则以压制暴威为大戒。夫以压制暴威为大戒,岂非仁人君子之极则耶?而无如不揣其本而齐其末,道固未有能致者也。儒教之所最缺点者,在专为君说法,而不为民说法。其为君说法奈何?若曰:汝宜行仁政也,汝宜恤民隐也, 汝宜顺民之所好恶也,汝宜采民之舆论以施庶政也。是固然也。若有君于此, 而不行仁政,不恤民隐,不顺民之所好恶,不采民之舆论,则当由何道以使之不得不如是乎?此儒教所未明答之问题也。夫有权之人之好滥用其权也, 犹虎狼之嗜人肉也。向虎狼谆谆说法,而劝其勿食人,此必不可得之数也。谓余不信,则试观二千年来,孔教极盛于中国,而历代君主,能服从孔子之明训,以行仁政而事民事者,几何人也?然则其道当若何?曰:不可不钳制之以民权。当其暴威之未行也,则有权以监督之;当其暴威之方行也,则有权以屏除之;当其暴威之既革也,且有权以永绝之。如是然后当权者有所惮有所缚,而仁政之实乃得行。儒教不然,以犯上作乱为大戒,犹可言也;浸假而要君亦为大不敬矣,犹可言也;浸假而庶人议政,亦为无道矣(儒教亦多非常异义,如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之象,视民草芥、视君寇仇之义,闻诛一夫、未闻斌君之言,皆所以限制暴威之不二法门也。虽然,争权而必出于革命, 惨矣,伤矣。且革命之后,复无所以限其君权者,前虎退而后狼进,是革之无已时,而国将何以立也!故徒杀一虎杀一狼,不可也,必求所以绝虎狼之迹者; 即不能,亦必使虎狼不能食人。由前之说,则共和政体是也;由后之说,则立宪君主政体是也。欲成郅治,舍此何以哉!而惜乎儒者之有所顾忌而不敢昌言也。此所以虽有仁心,而二千年不能蒙其泽也)。是何异语人曰:吾已诫虎狼勿噬汝, 汝但恭顺俯伏于其侧,虽犯汝而不可校也。虽曰小康时代,民智民力未充实, 或有不能遽语于此者乎?虽然,其立言之偏,流弊之长,则虽加刀于我颈, 我固不得为古人讳也。故儒家小康之言。其优于法家者仅一间耳。法家以为君也者,有权利无义务,民也者有义务无权利;儒家(专指小康),以为君也者,有权利有义务,民也者有义务无权利。其言君之有义务也,是其所以为优也。虽然,义务必期于实行。不然,则与无义务等耳。夫其所以能实行者何也?必赖对待者之权利以监督之。今民之权利,既怵于学说而不敢自有; 则君之义务,其何附焉:此中国数千年政体,所以儒其名而法其实也(吾非崇道家言。道家思想之乖谬而不完全更甚也)。故夫东京末叶,鸿都学生、郡国党锢诸君子,膏斧钺实牢槛而不悔,往车虽折,而来轸益遒。以若此之民德,若此之士气,苟其加以权利思想,知要君之必非罪恶,而争政之实为本权,即中国议会之治,虽兴于彼时可也。徒以一间未达,仅以补衮阙为责任, 以清君侧为旗帜,曾不能乘此实力,为百世开治平,以视希腊、罗马之先民, 其又安能无愧也!呜呼!吾不敢议孔子,吾不能不罪荀卿焉矣! 四曰一尊定而进化沉滞也。进化与竞争相倚,此义近人多能言之矣。盖宇宙之事理,至繁赜也。必使各因其才,尽其优胜劣败之作用,然后能相引以俱上。若有一焉,独占势力,不循天则以强压其他者,则天演之神能息矣。故以政治论,使一政党独握国权,而他政党不许容喙;苟容喙者,加以戮逐, 则国政未有能进者也。若是者谓之政治之专制。学说亦然。使一学说独握人人良心之权,而他学说不为社会所容,若是者谓之学说之专制。苟专制矣, 无论其学说之不良也,即极良焉;而亦阻学问进步之路。此征诸古今万国之历史皆然者也。儒教之在中国也,佛教之在印度及亚洲诸国也,耶教之在泰西也,皆曾受其病者也。但泰西则自四百年来,异论蜂起,举前此之缚轭而廓清之,于是乎有哲学与宗教之战,有科学与宗教之战。至于今日,而护耶教者自尊之如帝天,非耶教者自攻之如粪土。要之,欧洲今日学术之昌明, 为护耶教者之功耶?为攻耶教者之功耶?平心论之,两者皆与有力焉。而赫胥黎、斯宾塞之徒,尤倜乎远矣。而泰东诸国,则至今犹生息于一尊之下, 此一切群法,所以瞠乎后也。吾之为此言,读者勿以为吾欲攻孔子以为耶氏先驱也。耶氏专制之毒,视中国殆十倍焉。吾孔子非自欲以其教专制天下也: 末流失真,大势趋于如是,孔子不任咎也。若耶则诚以专制排外为独一法门矣。故罗马教会最全盛之时,正泰西历史最黑暗之日。吾岂其于今日,乃欲摭他人吐弃之唾余而引而亲之?但实有见夫吾中国学术思想之衰,实自儒学统一时代始。按之实迹而已然,证之公例而亦合,吾又安敢自枉其说也!吾更为读者赘一言:吾之此论,非攻儒教也,攻一尊也。一尊者,专制之别名也。苟为专制,无论出于谁氏,吾必尽吾力所及以拽倒之。吾自认吾之义务当然耳。若夫孔子,则固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孔子之恶一尊也亦甚矣。此乃孔子之所以为大所以为圣,而吾所顶礼赞叹而不能措者也。 或曰儒教太高尚而不能逮下,亦其结果不良之一端焉。盖当人智未盛之时,祸福迷信之念,在所不免。顾儒教全不及此,使騃愚妇孺无所依仰,夫以是而不得不出于他途。坐是之故,道家入之,释家入之,驯至袁了凡派所谓太上老君、文昌帝君者纷纷入之,未始非乘儒教之虚隙而进也。虽然,以祸福迷信之说牖民,虽非无利,而利或不胜其敝。吾中国国教之无此物,君子盖以此自喜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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