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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论政治能力(4)


  二曰互相协助。

  协助有积极、消极两义。积极的协助,以相扶掖为用;消极的协助,以不相妨碍为界。明乎此义,则虽盈天下皆吾友焉可也。耗矣哀哉!吾国人之以排挤轧轹为天性也。昔在晚明,所谓士君子者,先意气而后国家,讧哄未已,而敌骑渡河,读史者至今茹痛焉。还观夫今日之志士,抑何其复相类也。他勿具论,即如政治问题,所谓立宪、革命两主义之交哄,吾壹不知其恶感情之何自而生也。其伪托口头禅以自营北私者微论矣。即其根于血性,真勤勤焉尽瘁于此两主义者,其相仇之迹,且日接而日厉也。推其相仇之故,殆有两因:其一则谓彼主义成功,而我主义将归消灭也。其二则谓彼主义光大,而我主义不能进行也。

  吾以为由前之说诚哉然也,中国他日而亡国则已耳,苟不亡者,则结局于此两主义必取一焉,而其他之一,亦必归劣败之数,此所谓消灭者也。虽然,若因此而相仇也,则试问持一主义者,为欲保存我国耶,抑欲保存我主义耶?如欲保存我主义者,苟其主义不适于国而不足以救国之亡,则国亡而主义亦安丽也。如欲保存我国者,则此国当由何主义以获救,今方属未定之问题。我而自信甲主义可以救此国也,我从而亹亹焉,固不必轻弃以徇人。彼而自信乙主义可以救此国也,彼从而亹亹焉,又何必其轻弃以徇我。若夫机会之既熟,适不适之形成,我与彼必有一焉劣而败者,固也。而我与彼又必有一焉优而胜者,但使有一优胜,则吾国既已缘此而获存,国存,则我主义虽或消灭,而于吾保国之目的不已达乎!乃必于始焉而相仇何为者?由后之说,其意盖谓苟吾主义而诚不适,则消灭固无所憾,顾吾今者实信吾主义之最适而无他主义焉可以媲也。而吾主义之所以不发达则由有他主义焉,持异论于其间,以淆天下之视听也。

  吾爱吾国,故不得不爱吾主义,其有不利于吾主义者,吾得行吾主义之自卫权以敌视之,此其说似也。虽然,惜其于利不利之界说,有所未莹也,天下事固有极相反而适相成者。若君主专制与共和革命,两极端也,而共和革命,每成就于君主专制极点之时,专制者种种积威,种种阴谋,皆不啻为革命者作预备之资料,此泰西史上所习闻也。而况乎立宪、革命之争,乃与此异(立宪、革命本不能为对待之名词。立宪者,虽君统依然,已不得不谓之革命;革命者,虽绝君统,然结局亦不过求立宪。故以对举实论理学所不许也,今云云者,从普通称谓耳)。其事本非相反,其效乃真相成。我而诚欲革命也,当思英国1646年何以能革命,非藉伦敦之国会军乎?美国1775年何以能革命,非藉费城之十三州同盟会乎?法国1791年何以能革命,非藉巴黎之国民议会乎?

  夫使所立之宪而能副国民之愿望也,则吾复何求!吾之革命主义,直抛弃焉可耳(或持极端之排满主义,谓今之皇室,虽使其宪政之完备,能如英如日然,以民族之恶感情,终不认之,宁以无秩序之汉而亡,不以有能力之满而存。此自是意气之言,真爱国真言革命者必所不取)。使其不能也,则经此一度之立宪,而民间之表同情于革命者,将益如传染病,弥漫而不可制,可断言也。何也?向上之心,人性所同。譬诸处暗室者,终身未睹天日,谓世界除黑暗外,更无他物,则亦安焉。旁观者语以光华纠缦之象,虽舌敝不能生其歆也,一旦穿壁为辟户牖焉,间日为导出游焉,则光明线日萦其脑识,复囚梏之,安能受也?故朝廷一纸伪改革之诏书,以视民党数十万言之著书,数十百次之演说,其效力往往过之。他勿具论,即今日持最极端之革命论者,试抚心自问,吾数年前之思想何如?

  今日何以能有此?则辛丑回銮以后所谓变科举、开学堂、奖游学诸伪改革事业,其间接以助我发达者,岂浅鲜也!比例以推,知立宪主义进一步,则革命主义必进一步,我而真信革命论之可以救国也,则正宜日夕祷祀,蕲立宪论之发达,以为我助力。而其不得不相仇之理由,果何在也?我而诚欲立宪也,当思日本之宪法,非以革命论极盛时始成立乎?意大利之宪法,非以革命论极盛时始成立乎?其他诸有宪法之国,岂有一焉不收功于革命前、革命后者?故夫宪法者,上下交让之结果也。交让必先以交争,譬诸两交战国,其究必出于和,顾未有不能战而能和者,不战之和,屈服而已。即战后之和,其两造从和约上所得之利益,又必视其战斗力之强弱以为冲。宪法如和约然,民间对于政府而欲申其愿望者,必其战斗力可以使政府屈服者也。

  战斗力能使人屈服者,则战可也,无战亦可也。今文明国家不惮战,而莫不修战备。革命者,战备也,轻言革命,譬犹黩武,黩武非计也;以主立宪故而仇革命,譬犹弛兵,弛兵尤非计也。抑曾思数年来政府所以屡有伪改革之举者,其动机果何自乎?岂不以民碞可畏,姑为一二以塞其望也。惜也,人民之战斗力,曾不足以生政府之严惮也,苟能之,则如十年前俄人之迫还辽东,不战而屈日本焉可也。比例以推,知革命主义进一步,则立宪主义必进一步。我而真信立宪论之可以救国也,则正宜日夕祷祀,蕲革命论之发达,以为我助力。而其不得不相仇之理由,果又何在也?

  吾之为此言,非谓欲使言立宪者舍己之所信以从革命,或使言革命者舍己之所信以从主宪也,更非为模棱之言,与彼两主义作调人也。吾见夫天地甚大,前途甚宽,实有容此两主义并行不悖之余地,各发表其所研究,各预备其所实行,不相菲薄不相师,而岂必为冷嘲热骂以快意,为阴谋倾轧以求胜也!彼诸文明国之有政党也,各持主义,莫肯相下,顾未有妒他党之与己并立而汲汲摧灭之者。不宁惟是,平居抗争,寸黍不让,一旦有敌国外患,则相与提携,而党界悉置度外矣。何也?内竞者其对外之力必不能强,使无公敌临于其前,则内其党而外他党焉可也。苟有公敌,而甲、乙两党犹自相外,则敌之利耳。而甲、乙究皆何利焉?

  今日之中国,宜合全国上下以对列强者也。藉曰未能,则亦宜合全国民以对政府。立宪、革命两者,其所遵之手段虽异,要其反对于现政府则一而已。政府方以千钧之力相临,而所谓立宪者、革命者,皆如方抽之萌孽,势之强弱,与彼公敌固相万也。庄生不云乎,“鱼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旦旦而呴焉,昔昔而濡焉,犹惧不蔇,而乃互以摧残狼藉为事,相胜岂不甚易,独敌我者则晏然以卧,窃窃焉以笑耳。吾实见夫数年来民党能力之所以不进,其被压抑于政府者不过十之一,其被摧夷于异党者乃十之九也,是真可为长恸者也。一言蔽之,则亦未明消极的协助之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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