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华工禁约(5)

　　五华人对于禁约之运动

　　十年续禁之期瞬又将满，故旅美商民咸汲汲研究此问题。九月间，集议于旧金山中华会馆者数次，欲沥诉苦况，以求政府官吏之助力，遂共陈意见，为一公禀。今将其禀稿全文录下：

　　具禀人旅居美国商民等，禀为美国禁约将次期满，恳请筹策抵制力争，以全国体而顺舆情，挽利权而培邦本事。窃商民等侨居海外，远沐国恩，身虽居于重瀛，心常萦于故国，孳孳勤动，于兹有年。惟美国自光绪十年即西历1884年与中国订定禁工之约，订以十年期满。迨光绪二十年，即西历1894年复再展限其约，以西历2月1 1日在美京签押，以西历1 1月7日互换实行。声明再以十年为期，如有不满意，当由满期前六个月，先行知会等因。计此二十年来，美政府所颁苛例，日新月异，法如牛毛，侨民之困，莫可名状。此中隐况，想久在贤明洞鉴之中。现察美国政府之意向，民间之舆论，一若中国政府必默许此约之继续，无俟再更者，续颁苛章，方日出而未有已。商民等窃计朝廷关心民瘼，轸念侨氓，断无漠焉不校之理。谅既早经擘画，具有权衡，硕谟宏远，固非商民等所能仰窥，外交谨严，尤非商民等所容参议。特以事中之甘苦，每身受者言之较详，彼族之情形，亦习处者能窥其隐。况圣世每采舆人之诵，河岱不辞涓壤之微，是用不揣疏逖，谨集众议，试筹挽救之策，为我王爷、中堂大人陈之。窃查美国禁工之议，本起于西方加罅宽尼省之沙地党，不过一无赖市侩，欲煽惑愚民以徼权利，一倡百和，吠影吠声，举国若狂，每下愈况。彼美国者，民政之国也。上自总统政府，下及各省庶僚，必顺民情，乃获选举。以故工党之势愈横，则禁约之立愈密。虽然，禁华工之议，持之最力者西方一二省，而东方诸省未甚以为意也。妒我最深者为下等工人，而官吏绅商殊不与同情也。即以工人而论，其真正美产者，尚不肯太为已甚，其最叫嚣强暴无礼者，大率从欧洲新来入籍之意大利人、犹太人、德意志人耳。彼等骤入膏腴之新地，分兹余润，而其作苦及其技巧，皆不逮我华人。故因劣生忌，因忌生凌，祸源之起，皆由彼辈。试问彼辈之专横，于上流殷实之人，果有利乎？彼辈以联盟挟制为不二法门，日索增其工价，日索减其时刻，稍有不遂，立刻罢工，全国绅商病之久矣。幸有华人不随波逐，易就范围，故绅商之欢迎华工，非特昔日惟然，即至今未或有改也。而国中立法、行政诸人，皆所谓上等绅商者，乃竟甘舍其所利而就其所害。何也？则以工党之势颇大，国中两大政党，恒视其所加以为轻重，缘其所附以为升沉。故无或有一党焉敢大拂其意，且相率以仇视华人为取悦彼辈之一法门，为拥护党势之一捷径。此即禁约之所由来也。夫彼所藉为口实以禁华工者，岂不曰夺美工之业乎哉？然意大利人及其他拉丁民族之人，岁入美国者殆八十万，彼工党何以不忧彼之夺，而顾日寻瘢索垢于区区岁进不满千百之华人？则以彼等入境后旋即入籍，入籍后即有选举权，而为工党传翼故耳。知此病源，则我国所以乘间抵隙以图补救者，殆亦非无道矣。其道云何？则利用其上等绅商使为我助而已。或曰：“彼绅商昔既受制于工党，不惜就其所害而助彼以禁我。今昔等耳，而何从易之？”此又不然。夫工党虽横，而国中两大政党固非事事仰其鼻息，听其指挥也，时或出全力以制之。苟遇重大事件，而两政党各出全力以制工党，工党终非两政党之敌也。顾其于他事则制之，而于华工之事独顺之者何也？我国既不与力争，然则有华工焉，不过其一人一公司稍觉便利，禁之则稍损焉尔，而于大局无害也。故彼中政治家，不惜以此区区权利让诸工党，而藉以买其欢心。苟中国非挟持一物，牵动其全国之休戚者，则无以转移其舆论，于此而欲彼两政党中有一袒我者而必不可得。何也？甲党一袒我，而乙党将乘其隙，挟工党以掩袭之也。然则所谓牵动其全国休戚之一物维何？以商民之愚，窃谓关税问题可以当之矣。夫关税问题，我国向来不甚以为意。而各国动龂龂而争之者，盖主国藉此以保护本国之工业，而使利不外流；客国藉此以推广工业于他国，而使利可垄断也。今美国已由农国而进为工商国，有旭日初升之势，其工商业能制胜地球与否，全视其能推广于中国与否。故中美关税问题，美国一国休戚所由系也。夫今日之中国，殆非与美国争税则之时也。虽然，或可藉此以为弛禁约之地步焉。商民等之愚，窃谓莫如趁此与美国定通商新约之时，将禁约并为一谈，由我外务部先行提议，谓十年期满，请废斯约。彼政府必仍前十年之议，谓华工多来，有妨民业，有害治安，固也。吾亦可反唇以稽之曰：“贵国既绝我民海外谋生之路，贵国作俑，各国效尤，我民相率株困，不得不图扩张工业于本国，以图自存。如是则我国必当为保护关税之策，以苏民困。夫条约者必两利而后可久者也，贵国既大拂我损我以求自利，则我亦宜求一保护我利我者以相偿。贵国可独行其志以禁工，我国亦可独行吾志以加税，各为内治计，不能相难也。”如此则美国之舆论必大哗嚣，而禁约之转机必伏于是，此所谓围魏救赵之谋也。夫关税轻故美货贱，美货贱故多销于中国，美货多销于中国，故土货滞，土货滞故吾民失业。失业故贫，贫故求糊口于外。然则今既禁我，而我加关税为补救，理之至顺也。美廷不能难我者一也。藉曰华工夺美工乎？则欧洲各国贫民岁至者以数十万，何以彼不夺而惟我为夺？且更何以解于日本人之源源而至于也？美廷不能难我者二也。论者或曰：“以吾今日国势之弱，他国不有挟以要求我，亦云幸矣。我安能复有挟以要求人？万一以此再伤邦交，祸将不测矣。”夫国威未张，则外交无一事不棘手，此中曲折，虽商民等之愚，亦能窥见一二。朝廷慎重邦交之苦心，早已为薄海所共谅。虽然，商民等窃闻弱国之待强国，非徒以顺从而能买其欢也，时亦以强立而能起其敬。子产有言：“国不竞亦凌，何国之为？”以郑之弱，而时能左右晋、楚，亦视其所以利用之者何如耳。夫关税内治也，各国常以此为抵制权利之衡枢。此近今数见不鲜之通例，亦彼中政治家所习闻也。欧洲列国，其弱小于我什佰倍者何限，未闻慑于他人之强，而于此事不敢提议也。英国之属地，畴昔且以施诸母国矣，岂其中国而独惮之？且今日之美国，昌言以保东亚平和自任，其断不至因此以伤我邦交，又昭昭明甚矣。然商民等之献此议，抑非谓欲以我政府之提议，而抵制彼政府也，实欲以我政府之提议，而使彼政府及上等绅商有所以藉口以抵制工党人。以商民等考之，东方诸省之绅商，其本心实袒禁华工之议者，百不得一焉。即西方一二省，素以仇视华人著名，而其绅商之袒此者，亦十不得一焉。若夫上下议院之议员，即以是为比例。至如轮船公司、铁路公司，亦一国之最有力者也，而其袒华人则明目张胆矣。凡此皆我钦宪、领宪所熟知而无异言者也。而彼尸立法、行政之职者，往往作违心论，何也？我国既无所要求，而彼忽袒我，则工党集矢，无辞以自解免，而谁肯为之？我若坚持关税问题，则绅商有辞矣，曰：“是一国利害所关也。”此议既发自绅商，则两大政党皆共之，工党不能藉词以独倾一党，是可望决胜之道也。盖自禁工以来，彼绅商受种种损失，厌之已久。商民等间与彼辈交接，往往相语曰：“贵政府殆已默许此约之永行乎？”窥其意若深为中国惜者，又若欲援手而无从著力者，叹惋之声，溢于言表，比比然矣。故商民等以为我外务部果有所挟以求，则美国人挺全力以相助者必接踵起，无可疑也。若能一面提议，一面特派名望素著且娴习西语谙练美例之人，游历全美，到处演说，阴相联络，则力更倍蓰，而事立就矣。凡此所陈一得之见，未必有当，或久为贤明所洞知，无俟喋陈。位卑言高，自知其罪，但献曝之诚，不敢自外。抑亦切肤之病，难已于言。独犯威严，敢求悯鉴。抑商民等更欲有言者。自互市以来，漏卮日甚一日，近年出入口货，不相抵者岁且四五千万，似此朘削，何以克堪！夫商务之尾闾，既已若此，而民间凋敝，尚未至远甚于前者，赖有海外华侨取诸彼者，稍足以相偿也。侨美人数不过十万余，而每年汇归本国之工银，尚可及千五百万，其办华货入美口者所值亦将千万。若华工绝迹于美国，则华商亦不能自存，彼之千五百万既丧，而此之千万者亦随减，是流通国中之泉币，岁缺二千五百万矣。溯光绪八、九年间，旅美华人三十余万，迨禁约行后，至光绪十八九年间，锐减至二十万，今光绪二十九年，余十万人耳。以此比例推之，苟禁约不废，则十年以后，全美国无一华人足迹，有断然矣。况美例既行，各国纷纷效尤。前年澳洲既已禁绝，近则英属加拿大加抽入口人头税至美金五百元。明年西历1月1日实行此例之后，加拿大之路断矣。虽以墨西哥新辟之地，数年前殷殷求立约招华工，近且效尤翩反。而古巴、檀香山、菲律宾皆同美例，苛章日施。率此以往，则茫茫大地，竟无复我华人托足之区。数年以后，诸路皆绝，则我国每年损失，殆不下五六千万。夫一国通宝，而骤减于今日五六千万，民生之凋敝，尚可问耶？况入口货之率，年增一年，数岁以后，漏卮必又倍蓰于今日。加以偿款本息，每年摊派，是岁辇一百兆以上之金钱，泻泄于外国。国力几何，何以堪此！民苟非穷，必不肯糊口于四方。糊口路绝，势不得不还归于本国。当凋敝之际，而复增百数十万失业之民，麇聚于一隅，不饿殍即盗贼耳。此又不徒为商民等一人一家之近忧，抑亦一国之隐患也。故商民等以为此事所关，似小实大。虽朝廷稍费周折，犹当为之。失今不图，禁限再展十年，大局已不可问。为此不避僭越，竭尽其愚，伏惟王爷、中堂大人公忠体国，视民如伤，硕画嘉谟，当更有进。商民等生长市廛，不学无术，区区刍荛，何足以渎清听。独是上念宗社，下抚身家，急切屏营，罔知所措，是以连合全美百余埠侨民，公同商议，计惟有直抒所见，以呼吁于贤父母之前，冀垂哀怜，俯加采择。除专禀钦宪外，理合具禀沥陈，商民等壹得之见，是否有当，伏乞王爷、中堂大人钧鉴。谨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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