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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新政受到的阻挠和破坏(上)(4)


  (考异十五)

  据《纲目》记载:“欧阳修因为固守自己的风骨节操,接连被人诬蔑,六十岁,就请求辞去职位。到了他做青州太守的时候,上疏请求停止发放青苗钱,皇帝想再召他回来执政,王安石极力诋毁他,于是把他迁徙到蔡州。到这里他请求辞职的心情更加迫切,冯京请求留下他,王安石说:‘欧阳修依附于韩琦,把韩琦当作社稷之臣,像这样的人,在一郡就会把一个郡的事情搞坏,在朝廷就会把朝廷的事情搞坏,留下来有什么用呢?’于是,就让他以太子少师的身份退休回家了。”蔡上翔辩解说:“自从宋朝的天圣、明道(均为宋仁宗年号,公元1023—1032年、公元1032—1033年)年间以来,欧阳修以文章、风节一直被天下人寄托着厚望。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曾巩《上欧公书》写道:‘王安石虽然已经通过科举取得了功名,但是他知道自重,不愿意被别人知道,认为只有欧阳修这样的人才可以了解我。’这一年王安石二十四岁。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欧阳修第一次见到王安石,从此以后,他们的书信往来,以及各种奏章当中,都能见到互相爱慕,交口称赞的内容,他们的关系好得无与伦比。欧阳修的全集中都可以见到。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欧阳修批评青苗法对国家有很大危害,而且还擅自停止青苗钱的发放。这些也只是讨论国家大事,希望对国家和百姓都更有好处罢了,哪里就曾斥责他是奸邪,恶狠狠地好像面对仇人,就像吕诲等人那种过分的言辞呢?社会上流传王安石做了宰相,曾大肆诋毁欧阳修。考察欧阳修擅自停止发放青苗钱是在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夏天,到了十二月,王安石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二年的春天,欧阳修写了《贺王相公拜相启》,其中写道:‘你在整个翰林都很超群出众,被整个朝廷寄托了厚重的希望;晚年执掌了朝政,得到皇帝对你的特殊礼遇。’像欧阳修这样刚直的人,如果在王安石做参知政事时二人之间真的发生过不愉快的事,那么,在他做了宰相之后,却又献上这样阿谀奉承的文字,这难道是欧阳修能够做得到的吗?过了一年,欧阳修去世了,王安石作了《祭欧阳文忠公文》,对于欧阳修的为人与为文,他的朝廷上的大节,他所遭遇的坎坷困顿,以及他们之间平生如知己一样的感情,死后临风遥想和怅望的心情,都显露出来。就凭王安石在皇上那里得到的宠信,推行新法又如此的坚决,对于欧阳修有什么必要忌恨他,而且非要把他排挤走呢?再说,人家活着的时候诋毁人家是天下最大的恶人,人家死后又赞美他是整个天下不可多得的人,这难道也是王安石的所作所为吗?欧阳修在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因为“濮议”遭到吕诲、彭思永的攻击。第二年,又因为流言蜚语受到彭思永、蒋之奇的诋毁。由此坚决要求离开京城,到外地做官。于是知亳州、知青州、知蔡州,一直到他去世。在熙宁元年到熙宁四年(公元1068—1071年)之间,他不曾有一天在朝廷做官,每年都告病请求辞职,尤其是在王安石没有执政以前,这与王安石有什么关系呢?‘在一国则乱一国’这样话,出自杨立中的《神宗日录辨》,这种诬蔑之词是很容易辨别的,后来的人根据这样的话认为王安石做得不对,但他们二位的全集都放在那里却都不翻开来看一看,这是为什么呢?”今天我们来看蔡上翔的文字,辩驳得非常清楚,不用我们再增加一些赞美了。欧阳修的辞职,不是因为王安石,在这里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驳斥王安石排斥忠良的诬蔑之词。欧阳修是这样,那么,各种杂史笔记中所记载的王安石诋毁他人的言论,又怎么能全信呢?王安石《祭欧阳文忠公文》,实在是中国可以数得上的文字之一,我已将它放在第二十章,大家可以参考,欣赏。

  四年(公元1071年)七月,御史中丞杨绘、监察御史里行刘挚上疏谈论免役法的害处,贬杨绘为知郑州,贬刘挚为监衡州盐仓。

  五年(公元1072年)三月,判汝州富弼上疏,他说,新法是他不明白的,不能用来治理州郡,愿意回到洛阳养病,皇上答应了他的请求,授予“司空武宁节度使”的称号,辞职回家。

  六年(公元1073年)四月,枢密使文彦博请求辞官,授予他司空河东节度使,判河阳。

  七年(公元1074年)二月,监安上门郑侠进献《流民图》,说天下大旱是新法造成的,不久就因为擅自派发“马递”传送文书被交付御史审问治罪。八年(公元1075)正月,把他放逐到了英州。

  综上所述,正是当时阻挠新政的大概情形。德高望重的元老们,在朝堂之上作梗;盛气凌人的谏官们,在下面哄然而起,而王安石孑然一身,挺立在他们中间,整个天下的艰难危险,没有超过此时的了!王安石在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有《答手诏慰抚札子》,其中写道:“我观察老天给了皇上聪明睿智,要实现尧舜那样的理想,确实是有希望的,所以才没有考虑自己的能力和时机是不是合适,就大胆地用我这个不很强壮的身体,承担起天下的怨恨和诽谤,不过是想帮助皇上实现您的志向。自从参与政事以来,已经有一年了,也没有什么作为,但他们内外勾结,联合起来,在一边非议我们所做的事情,对下专门欺骗百姓,对上企图蒙蔽皇上,流俗像波涛一样鼓荡起来,汹涌澎湃,以至于到了这种程度。皇上又好像不能不被他们迷惑,恐怕像我这样一个藐小的人,最终不能完成这项使命。”他的危难痛苦之情,百世之后的读者仍然感到十分的哀伤。如果不是像王安石这样坚韧不拔的人,他能成就什么事呢?后世那些批评王安石的人就不必说了,即使是赞赏王安石的人,也不免因为他任用了小人而为他感到惋惜。王安石所任用的那些人,果然都是小人吗?我将在另外的章节中论述,但是,当时阻挠新政的那些人,难道不是世人所说的君子吗?像程颢、苏辙,都是王安石最初提拔起来帮助做事的官吏。其余像韩琦、富弼、文彦博、吕公弼等元老,他们和王安石共事,或一年,或二三年,或四五年,王安石从始至终何曾想到要排挤他们?但他们动辄就以去留相威胁,来争论新法是否可行,王安石能因为要安慰挽留这些同僚和朋友就扭曲自己的信仰,改变自己的志向吗?或者,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得罪这些同僚和朋友吗?二者不得不选择其中之一,真的是很难的,所以,王安石在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曾经上疏请求罢免他的职务,也就是因为他觉得既然志向不能够实现,那么还不如退隐山林守住自己的身体呢。但神宗对他的信任越来越深厚,对他任用也越来越专一,有这样的皇上,他又怎能忍心辜负皇上的期望呢?只有鞠躬尽瘁,使得改革的大业能够最终完成。那些所谓贤人既然对王安石的新法不肯苟同,并且发誓不与他同在一个朝廷为官,也就只有听从他们的意愿离开这里了。我们生在今天,如果为王安石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果然有可以两全的办法吗?王安石当时所立的各项新法,没有不好的,他要革除的弊端,也是那些贤人们曾经皱着眉头提出来的,后来所取得的成绩,也许不像最初预想的那样,但也是因为推行新法的人不是很适当而已,如果这些贤人能和王安石和衷共济,时常能互相弥补并防止过分的行为,那么,怎么见得成绩不会更加显著呢?但事实上,却不问是非对错,凡是新法,一定拼了性命来攻击它,明明知道这种攻击是不能让皇上回心转意的,却一定要上弹劾王安石的奏章,请求辞去职位,使自己出名。甚至有些地方官,竟然要求州县不要执行朝廷的命令,这些人都是豪门大户,士子庶民都看着他们是如何做的,于是,那些从新法中得不到好处的人,都依附到他们周围。他们鼓动起来,影响到四面八方,使得老百姓无所适从。就好像一只手画圆,十只手画方,虽然有很好的法令,终于得不到很好的推行,这是必然的。然而,新法的好处不能补偿它的弊端,是谁的过错呢?逼迫王安石不得不用小人,又是谁的过错呢?尽管如此,王安石对待那些攻击自己的人,可以说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对于各位元老,都自己要求居住到京城之外去,仍然经过了再三挽留,不同意,坚持要走,也只好让他们走。对于其他的那些官员,也不过降职或外放补缺,不曾有一个人因为这件事被罢免官职,治罪的就更不用说了。其间只有郑侠一个人,被放逐到边远的地区,但那也是王安石罢相回到江宁以后的事了。我们想看看子产、商鞅是怎么对待贵族的吗?想看看张居正是怎么对待那些言官的吗?想看看孔子是怎么杀少正卯的吗?我的朋友,南海潘博曾经谈到王安石,他说,可惜王安石纯用儒家那一套,缺乏法家的精神。这是非常中肯的说法。世上那些议论王安石的人,都说他实行法家那一套,用严刑峻法来约束百官,为什么他们的说法和当时的情形完全相反呢?王安石是以礼来对待那些士大夫的,虽然他的新法由于这些人的反对没有完全施行,但作为大臣的风度,足以成为千古以来的模范。而元祐(宋哲宗年号,公元1086—1094年)年间诸位贤人对待熙宁(宋神宗年号,公元1068—1077年)年间的大臣做的怎么样呢?我写到这里不禁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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