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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四)(5)


  明末历算学输入,各种器艺亦副之以来,如《火器图说》《奇器图说》《仪象志》《远镜说》等,或著或译之书亦不下十余种。后此治历算者,率有感于“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故测候之仪,首所注意,亦因端而时及他器。梅定九所创制,则有“勿庵揆日器”“勿庵测望仪”“勿庵仰观仪”“勿庵浑盖新仪”“勿庵月道仪”等;戴东原亦因西人龙尾车法作蠃族车,因西人引重法作自转车,又亲制璿玑玉衡——观天器。李申耆自制测天绘图之器,亦有数种。凡此皆历算学副产品也。而最为杰出者,则莫如歙县郑浣香复光之《镜镜痴》一书。

  浣香之书,盖以所自创获之光学智识,而说明制望远显微诸镜之法也。据张石洲序,知其书成于道光十五年以前。其自序云“时逾十稔然后成稿”,则知属稿在道光初年矣。时距鸦片战役前且二十年,欧洲学士未有至中国者,译书更无论。浣香所见西籍,仅有明末清初译本之《远镜说》《仪象志》《人身概说》等三数种,然其书所言纯属科学精微之理,其体裁组织亦纯为科学的。今将原书四大部分各子目表列如下:

  第一部 明原。原注云:镜以镜物,不明物理,不可以得镜理物之理,镜之原也。作《明原》一原色,二原光,三原影,四原线,五原目,六原镜。

  第二部 类镜。原注云:镜之制,各有其材;镜之能,各呈其用;以类别也。不详厥类,不能究其归。作《类镜》一镜资;二镜质;三镜色;四镜形。

  第三部 释圆。原云:镜多变者,唯凹与凸。察其形,则凹在圆外,凸在圆内。天之大,以圆成化;镜之理,以圆而神。姑作《释圆》一圆理,二圆凸,三圆凹,四圆叠,五圆率。

  第四部 述作。原注云: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儒者事也。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匠者事也,有师承焉,姑备所闻。儒者之事,有神会焉,特详其义。作《述作》一作照景镜,二作眼镜,三作显微镜,四作取火镜,五作地镫镜,六作诸葛镫镜,七作取影镜,八作放字镜,九作柱镜,十作万花筒镜,十一作透光镜,十二作视日镜,十三作测日食镜,十四作测量高远仪镜,十五作远镜。

  全书体例,每篇皆列举公例若干条,理难明者则为之解,有异说者则系以论,表象或布算则演以图全书为图一百二十八。大抵采用西人旧说旧法者什之二三,自创者什之七八。书中凡采旧说必注明。其原光公例十八条,采旧说者三。原目公例十二条,采旧说者四。余类推。吾不解科学,不能言其与现代西人之述作比较何如。顾吾所不惮昌明者:百年以前之光学书,如此书者,非独中国所仅见,恐在全世界中亦占一位置。浣香所以能为此者,良由其于算学造诣极深见张序,而又好为深沈之思见自序。张石洲言:“浣香雅善制器,而测天之仪,脉水之车,尤切民用”,则其艺事之多能又可知矣。以前宋后郑之学,而不见推于士林。《畴人传》巾无郑名。嘻!“艺成而下”之观念毒人深矣。

  邹特夫亦以明算通光学。所著《格术补》,因沈存中括《梦溪笔谈》中一条,知宋代算家有此术,因穷思眇虑,布精算以阐其理。郑浣香亦因读《梦溪笔谈》而有悟,但邹决非袭郑。可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特夫又自制摄影器,观其图说,以较现代日出日精之新器,诚朴僿可笑,然在五十年前无所承而独创,又岂可不谓豪杰之士耶!粤人复有梁南溟汉鹏者在特夫前,陈兰甫称其“好言物性,金木百工之事莫不穷究,尤善制火药,以所制者发鸟枪,铅丸较英吉利火药所及加远”云。

  医学方面,中国所传旧学,本为非科学的。清医最负盛名者如徐洄溪大椿、叶天士桂,著述皆甚多,不具举。唯有一人不可不特笔重记者,曰王勋臣清任,盖道光间直隶玉田人,所著书曰《医林改错》,其自序曰:“……尝阅古人脏腑论及所绘之图,立言处处自相矛盾。……本源一错,万虑皆失……著书不明脏腑,岂非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脏腑,何异盲子夜行?……”勋臣有惕于此,务欲实验以正其失。然当时无解剖学,无从着手。彼当三十岁时,游滦州某镇,值小儿瘟疹,死者甚多,率皆浅殡。彼乃不避污秽,就露脏之尸细视之,经三十余具,略得大概,其后遇有赴刑之犯,辄往追视。前后访验四十二年,乃据所实睹者绘图成《脏腑全图》而为之记。附以《脑髓说》,谓灵机记性不在心而在脑;《气血合脉说》,斥《三焦脉诀》等之无稽,诚中国医界极大胆之革命论。其人之求学,亦饶有科学的精神,惜乎举世言医者莫之宗也。

  吾叙带科学,而供吾论列之资料仅此。吾阁笔且愧且悲焉。虽然,细思之,未足为愧,未足为悲。西方科学之勃兴,亦不过近百年间事耳,吾乾嘉诸老未能有人焉于此间分一席,抑何足深病?唯自今以往仍保持此现状,斯乃真可愧真可悲耳。呜呼!此非前辈之责而后者之责也。后起者若能率由前辈治古典学所用之科学精神,而移其方向于人文自然各界,又安见所收获之不如欧美?虽然,非贵乎知之,实贵乎行之。若如今日之揭科学旗帜以吓人者,加减乘除之未娴,普通生理心理之未学,唯开口骂“线装书”,闭口笑“玄学鬼”,狺狺于通衢以自鸣得意。顾亭林有言:“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吾得易其语曰:“今之清谈谈科学。”夫科学而至于为清谈之具,则中国乃真自绝于科学矣!此余之所以悁悁而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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