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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清初史学之建设(1)


  ——万季野 全谢山 附:初期史学家及地理学家

  我最爱晚明学者虎虎有生气。他们里头很有些人,用极勇锐的努力,想做大规模的创造。即以对于明史一事而论,我觉得他们的气魄,比现代所谓学者们高得多了。

  史事总是时代越近越重要。考证古史,虽不失为学问之一种,但以史学自任的人,对于和自己时代最接近的史事,资料较多,询访质证亦较便,不以其时做成几部宏博翔实的书以贻后人,致使后人对于这个时代的史迹永远在迷离徜中,又不知要费多少无谓之考证才能得其真相,那么,真算史学家对不起人了。我常想:将来一部“清史”——尤其关于晚清部分,真不知作如何交代?直到现在,我所知道的,像还没有人认这问题为重要,把这件事引为己任。比起晚明史学家,我们真是惭愧无地了。

  明清之交各大师,大率都重视史学——或广义的史学,即文献学。试一阅亭林、梨洲、船山诸家著述目录,便可以看出这种潮流了。内中专以史学名家,极可佩服而极可痛惜的两个人,先要叙他们一叙。

  吴炎,字赤溟;潘柽章,字力田,俱江苏吴江人。两位都是青年史学家——顾亭林忘年之友,不幸被无情的文字狱牺牲了。两位所要做的事业,都未成功,又蒙奇祸而死,死后没有人敢称道他。我们幸而从顾亭林、潘次耕著述里头得着一点资料。《亭林诗集·汾州祭吴潘二节士诗》,有“一代文章亡左马,千秋仁义在吴潘”之句,可谓推挹到极地了。《亭林文集》有《书吴潘二子事》一篇。据所记,则赤溟、力田二人,皆明诸生,国变时,年仅二十以上,发愿以私人之力著成一部《明史》。亭林很敬慕他们,把自己所藏关于史料之书千余卷都借给他们。康熙二年,湖洲庄廷鑨史狱起,牵累七十多人,陆丽京圻即其一也,而吴、潘皆与其难。亭林说他们“怀纸吮笔,早夜矻矻,其所手书盈床满箧,而其才足以发之”。又说:“二子少余十余岁,而余视为畏友。”他们的学问人格可想见了。力田实次耕之兄,遇难后家属都被波累,次耕改从母姓为吴,其后次耕从亭林及徐昭法学,克成德业,从兄志也。两人合著的《明史》,遭难时抄没焚烧了。亭林藏书也烧在里头。赤溟别无著书。我仅在《归元恭文续钞》里面看见他作的一篇序。力田著书存者有《国史考异》《松陵文献》两种。但《国史考异》已成者三十卷,烧剩下的仅有六卷。次耕的《遂初堂集》,对于这两部书各有一篇序。我们从这两篇序里头,可以看出力田的著述体例及其用力方法,大约大部分工夫,费在鉴别史料上头。用科学精神治史,要首推两君了。因本校图书馆无《遂初堂集》,未能征引原文,改天再补入。两君《明史稿》之遭劫,我认为是我们史学界不能回复之大损失,呜呼!

  我在第五讲里头曾经说过,黄梨洲是清代史学开山之祖。梨洲门下传受他的史学者,是万充宗的兄弟万季野。

  季野,名斯同,卒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65。他的籍贯家世,在第五讲已经叙过了。他的父兄都是有学问的人。兄弟八人,他最幼。据全谢山做的传,说他小孩子时候异常淘气,他父亲履安先生泰每说要把他送和尚庙里当徒弟,他顽性依然不改;于是把他锁在空房里头。他看见架上有明史料数十册,翻一翻觉得有趣,几日间,读完了,自是便刻志向学。逾年,遂随诸兄后,学于梨洲。在梨洲门下年最少,梨洲最赏爱他。梨洲学问方面很多,所著《明史案》,今仅存其目,曾否成书盖未可知。季野学固极博,然尤嗜文献,最熟明代掌故,自幼年即以著明史为己任。康熙十七年诏徵鸿博,有人荐他,他力拒乃免。明年,开明史馆,亭林的外甥徐元文当总裁,极力要罗致他。他因为官局搜罗资料较容易,乃应聘入京。给他官,他不要,请以布衣参史事,不署衔,不受俸。住在元文家里,所有纂修官的稿都由他核定。他极反对唐以后史书设局分修的制度,说道:

  昔迁、固才既杰出,又承父学,故事信而言文。其后专家之书,才虽不逮,犹未至如官修者之杂乱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匽湢,继而知其蓄产礼俗,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贤愚无不习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若官修之史,仓猝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才之宜与事之习,是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也。吾所以辞史局而假馆总裁所者,惟恐众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乱之迹,暗昧而不明耳。钱大昕《潜研堂集·万季野先生传》

  季野自少时已委身于明史,至是旅京十余年,继续他的工作,著成《明史稿》五百卷。他略述著书旨趣道:

  史之难言久矣。……而在今则事之信尤难。好恶因心,而毁誉随之;一家之事,言者三人,而其传各异矣;况数百年之久乎!言语可曲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其传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闻而书之者,未必有裁别之识也。非论其世、知其人,而具见其表里,则吾以为信,而枉者多矣。……实录者,直载其事与言而无所增饰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则其本末十得八九矣。然言之发或有所由,事之端或由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则非他书不能具也。凡《实录》之难详者,吾以他书证之;他书之诬且滥者,吾以所得于《实录》者裁之;虽不敢具谓可信,而枉者或鲜矣。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芜,而吾所述将倍焉。非不知简之为贵也。吾恐后之人务博而不知所裁,故先为之极,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也。方苞《望溪文集·万季野先生墓表》

  自唐以后,设官局修史,大抵凑杂成篇,漫无别择,故所成之书,芜秽特甚。内中如欧阳永叔之《五代史记》,朱晦庵之《通鉴纲目》等,号称为有主义的著作,又专讲什么“春秋笔法”,从一两个字眼上头搬演花样。又如苏老泉、东坡父子、吕东莱、张天如等辈,专作油腔滑调的批评,供射策剿说之用,宋明以来大部分人,除司马温公、刘原父、郑渔仲诸人外,所谓史学大率如此。到潘力田、万季野他们所做的工作便与前不同。他们觉得,历史其物,非建设在正确事实的基础之上,便连生命都没有了,什么“书法”和批评,岂非都成废话?然而欲求事实的正确,决非靠空洞的推论和尖巧的臆测所能得。必须用极耐烦工夫,在事实自身上旁推反勘,才可以得着真相。换一句话说,他们的工作,什有七八费在史料之搜集和鉴别。他们所特别致力者虽在明史,但这种研究精神,影响于前清一代史学界不少。将来健实的新史学,恐怕也要在这种研究基础之上,才能发生哩。

  现行《明史》,在二十四史中——除马、班、范、陈四书外,最为精善,殆成学界公论了。《明史》虽亦属官局分修,然实际上全靠万季野。钱竹汀说:“乾隆初,大学士张公廷玉等奉诏刊定《明史》,以王公鸿绪《史稿》为本而增损之。王氏稿大半出先生手。”《潜研堂集·万季野传》盖实录也。乾隆四年张廷玉《进明史表》云:“惟旧臣王鸿绪之《史稿》,经名人三十载之用心。……”名人即指季野,不便质言耳。关于这件事,我们不能不替万季野不平,而且还替学界痛惜。盖明史馆总裁,自徐元文后,继任者为张玉书,为陈廷敬,为王鸿绪,都敬礼季野。季野费十几年工夫,才把五百卷的《明史稿》著成。季野卒于京师,旁无亲属,所藏书籍数十万卷,都被钱名世其人者全数乾没去,《明史稿》原本,便落在王鸿绪手。鸿绪本属佥壬巧宦,康熙末年,依附皇八子构煽夺嫡,卒坐放废。这类人有什么学问什么人格呢?他得着这部书,便攘为己有,叫人誊钞一份,每卷都题“王鸿绪著”,而且板心都印有“横云山人集”字样,拿去进呈,自此万稿便变成王稿了。这还不要紧,因为这位“白昼行劫的偷书贼”,赃证具在,人人共知,徒加增自己劣迹,并无损于季野。最可恨者,他偷了季野的书,却把他改头换面,颠倒是非,叫我们摸不清楚哪部分是真的,哪部分是假的。关于这件公案,后来学者零碎举发颇多,恕我未能把他汇集起来做一篇详细考证。记得魏默深《古微堂外集》有《书明史稿》两篇,可参看。季野所谓“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者,他却“益”了许多。季野根本精神,一部分被偷书贼丧掉,真冤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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