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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清代经学之建设(1)


  ——顾亭林 阎百诗 附:胡朏明 万充宗

  清儒的学问,若在学术史上还有相当价值,那么,经学就是他们唯一的生命。清儒的经学,和汉儒宋儒都根本不同,是否算得一种好学问,另为一问题。他们这一学派学问,也离不了进化原则,经一百多年才渐渐完成。但讲到“筚路蓝缕”之功,不能不推顾亭林为第一。顾亭林说:“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又说:“今日只当著书,不当讲学。”他这两段话,对于晚明学风,表出堂堂正正的革命态度,影响于此后二百年思想界者极大。所以论清学开山之祖,舍亭林没有第二个人。

  亭林初名绛,国变后改名炎武,字曰宁人,学者称为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生明万历四十一年,卒清康熙二十一年,年70(1613-1682)。他是一位世家子弟——江南有名的富户。他承祖父命出继堂叔为子。他的母亲王氏,16岁未婚守节,抚育他成人。他相貌丑怪,瞳子中白而边黑;性情耿介,不谐于俗,唯与同里归元恭庄为友,时有归奇顾怪之目。他少年便留心经世之学,最喜欢钞书。遍览二十一史,明代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钞之类,有关于民生利害者,分类录出,旁推互证。著《天下郡国利病书》,未成而国难作。清师下江南,亭林纠合同志起义兵守吴江。失败后,他的朋友死了好几位,他幸而逃脱。他母亲自从昆山城破之日起绝粒二十七日而死,遗命不许他事满洲。他本来是一位血性男子,受了母亲这场最后热烈激刺的教训,越发把全生涯的方向决定了。他初时只把母亲浅殡,立意要等北京恢复,崇祯帝奉安后,才举行葬礼。过了两年,觉得这种希望很杳茫,勉强把母先葬。然而这一段隐痛,永久藏在他心坎中,终身不能忘却。他后来弃家远游,到老不肯过一天安逸日子,就是为此。他葬母之后,隆武帝(唐王)在福建,遥授他职方司主事。他本要奔赴行在,但因为道路阻隔,去不成。他看定了东南的悍将惰卒,不足集事,且民气柔脆,地利亦不宜于进取,于是决计北游,想通观形势,阴结豪杰,以图光复。曾五谒孝陵明太祖陵,在南京,六谒思陵明怀宗陵,在直隶昌平。其时他的家早已破了,但他善于理财,故一生羁旅,曾无困乏。每到一地,他认为有注意价值者,便在那里垦田。垦好了,交给朋友或门生经理,他又往别处去。江北之淮安,山东之章丘,山西雁门之北、五台之东,都有他垦田遗迹。可见他绝对的不是一位书呆子,他所提倡穷经致用之学,并非纸上空谈。若论他生平志事,本来不是求田问舍的人。原有的家产尚且弃而不顾,他到处经营这些事业,弄些钱做什么用处?我们试想一想。他下半世的生涯,大半消磨在旅行中。他旅行,照例用两匹马换着骑,两匹骡驮带应用书籍。到一险要地方,便找些老兵退卒,问长问短,倘或和平日所闻不合,便就近到茶房里打开书对勘。到晚年,乃定居陕西之华阴,他说:“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势。”可见他即住居一地,亦非漫无意义。他虽南人,下半世却全送在北方,到死也不肯回家。他本是性情极厚、守礼极严的君子。他父母坟墓,忍着几十年不祭扫。夫人死了,也只临风一哭。为何举动反常到如此田地?这个哑谜,只好让天下万世有心人胡猜罢了。他北游以前,曾有家中世仆,受里豪嗾使,告他“通海”。当时与鲁王、唐王通者,谓之通海。他亲自把那仆人抓住投下海去,因此闹一场大官司,几乎送命。康熙三年,他在京,山东忽然闹什么文字狱,牵连到他。他立刻亲到济南对簿,入狱半年。这是他一生经过的险难。比起黄梨洲,也算平稳多了。康熙十七年开博学鸿儒科,都中阔人,相争要罗致他。他令他的门生宣言:“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开明史馆,总裁叶方蔼又要特荐他。他给叶信说道:“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清廷诸人,因此再不敢惹他。他的外甥徐乾学、徐元文,少时由他抚养提拔,后来他们做了阔官,要迎养他南归,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他生平制行极严,有一次徐乾学兄弟请他吃饭,入座不久,便起还寓。乾学等请终席张灯送归,他作色道:“世间唯有淫奔、纳贿二者皆于夜行之,岂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其方正类如此。

  我生平最敬慕亭林先生为人,想用一篇短传撰写他的面影,自愧才力薄弱,写不出来。但我深信他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我以为现代青年,很应该用点工夫,多参阅些资料,以看出他的全人格。有志于是者,请读全谢山《鲒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碑铭》;《亭林文集》中卷三《与叶切庵书》、《答原一、公肃两甥书》,卷四《与人书》十余篇,又《与潘次耕书》《亭林余集》《王硕人行状》《答潘次耕书》等篇。若更要详细一点,请读张石洲的《亭林先生年谱》。

  亭林学术大纲,略见于他所作《与友人论学书》,《文集》卷三其文曰:

  ……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与仁,孔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是必其道之高于孔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也,我弗敢知也。《孟子》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以伊尹之元圣,尧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是故性也命也,孔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我弗敢知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于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

  亭林学术之最大特色,在反对向内的——主观的学问,而提倡向外的——客观的学问。他说:

  自宋以后,一二贤智之徒,病汉人训诂之学得其粗迹,务矫之以归于内;而“达道”“达德”“九经”“三重”之事置之不论,此真所谓“告子未尝知义”者也。《日知录》卷七《行吾敬故谓之内也》条

  又说:

  孟子言:“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然则但求放心,遂可不必学问乎?与孔子言“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者,何其不同耶?……孟子之意,盖欲能求放心,然后可以学问。“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此放心而不知求也。然但知求放心,而未尝穷中罫之方,悉雁行之势,亦必不能从事于奕。同上“求放其心”条

  亭林著作中,像这类的话很不少,以上所引,不过略举为例。要之清初大师,如夏峰、梨洲、二曲辈,纯为明学余波。如船山、舜水辈虽有反明学的倾向,而未有所新建设,或所建设未能影响社会。亭林一面指斥纯主观的王学不足为学问,一面指点出客观方面许多学问途径来。于是学界空气一变,二三百年间跟着他所带的路走去。亭林在清代学术史所以有特殊地位者在此。

  亭林所标“行己有耻,博学于文”两语,一是做人的方法,一是做学问的方法。做人为什么专标“行己有耻”呢?因为宋明以来学者,动辄教人以明心见性、超凡入圣。及其末流,许多人滥唱高调,自欺欺人,而行检之间,反荡然无忌惮。晚明政治混浊,满人入关,从风而靡,皆由于此。亭林深痛之,所以说:

  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文集》卷四《与人书》

  亭林以为人格不立,便讲一切学问都成废话。怎样才能保持人格?他以为,最忌的是圆滑,最要的是方严。他说:

  读屈子《离骚》之篇原文云:“彼尧舜之耿介兮,固中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乃知尧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则不可以入尧舜之道矣。《日知录》卷十三“耿介”条

  老氏之学所以异乎孔子者,“和其光、同其尘”,此所谓似是而非也,《卜居》《渔父》二篇尽之矣。非不知其言之可从也,而义有所不当为也。扬子云而知此义也,《反离骚》其可不作矣。寻其大指,“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其所以为莽大夫与?同上“乡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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