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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阳明学派之余波及其修正(1)


  ——黄梨洲 附:孙夏峰 李二曲 余姚王学家 李穆堂

  凡一个有价值的学派,已经成立而且风行,断无骤然消灭之理,但到了末流,流弊当然相缘而生。继起的人,往往对于该学派内容有所修正,给他一种新生命,然后可以维持于不敝。王学在万历、天启间,几已与禅宗打成一片。东林领袖顾泾阳宪成、高景逸攀龙提倡格物,以救空谈之弊,算是第一次修正。刘蕺山宗周晚出,提倡慎独,以救放纵之弊,算是第二次修正。明清嬗代之际,王门下唯蕺山一派独盛,学风已渐趋健实。清初讲学大师,中州有孙夏峰,关中有李二曲,东南则黄梨洲。三人皆聚集生徒,开堂讲道,其形式与中晚明学者无别。所讲之学,大端皆宗阳明,而各有所修正。三先生在当时学界各占一部分势力,而梨洲影响于后来者尤大。梨洲为清代浙东学派之开创者,其派复衍为二:一为史学,二即王学。而稍晚起者有江右之李穆堂,则王学最后一健将也。今本讲以梨洲为中坚,先以夏峰、二曲,而浙东诸儒及穆堂附焉。清代阳明学之流风余韵,略具于是矣。

  孙夏峰,名奇逢,字启泰,号钟元,直隶容城人,生明万历十二年,卒清康熙十四年(1584-1675),年92。他在清初诸儒中最为老辈。当顺治元年已经63岁了。他在明季以节侠闻。天启间魏阉窃柄,荼毒正人,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被诬下狱时,一般人多惧祸引避,夏峰与其友鹿伯顺善继倾身营救,义声动天下。此外替个人急难主持公道,替地方任事开发公益,所做的事很不少。崇祯九年,清师入关大掠,畿辅列城俱陷。他以一诸生督率昆弟亲戚,调和官绅,固守容城。清兵攻之不下而去。其后流寇遍地,人无安枕,他率领子弟门人入易州五公山避乱,远近闻风来依者甚众。他立很简单的规条互相约束,一面修饰武备抵抗寇难,一面从容讲学,养成很健全的风俗。在中国历史上,三国时代田子春以后,夏峰算是第二个人了。鼎革以后,他依旧家居讲学。未几,清廷将畿辅各地圈占,赏给旗员作采地。他的田园庐墓都被占去,举家避地南下。河南辉县之百泉山——即夏峰,亦名苏门山,为宋时邵康节所曾居。他因仰慕昔贤,暂流寓在那里。后来有一位马光裕,把自己的田分送给他,他便在夏峰躬耕终老。所以学者称为夏峰先生。他在明清两代被荐举十数次,屡蒙诏书特征,他始终不出。他81岁的时候,康熙三年曾有人以文字狱相诬陷。他闻信,从容说道:“天下事只论有愧无愧,不论有祸无祸。”即日投呈当局请对簿,后亦无事。他的祖父从阳明高弟邹东廓守益受学,他的挚友鹿伯顺又专服膺阳明,所以他的学问自然是得力于阳明者最深。但他并无异同门户之见,对于程、朱、陆、王,各道其长而不讳其短。门人有问晦翁、阳明得失者,他说:

  门宗分裂按:此四字疑有误,使人知反而求诸事物之际,晦翁之功也。然晦翁没而天下之实病不可不泄。词章繁兴,使人知反而求诸心性之中,阳明之功也。然阳明没而天下之虚病不可不补。《夏峰语录》

  又说:

  诸儒学问,皆有深造自得之处,故其生平各能了当一件大事。虽其间异同纷纭,辩论未已,我辈只宜平心探讨,各取其长,不必代他人争是非求胜负也。一有争是非求胜负之心,却于前人不相干,便是己私,便是浮气。此病关系殊不小。同上他对于朱王两派之态度,大略如此。他并不是模棱调停,他确见得争辩之无谓,这是他独到之处。但他到底是王学出身,他很相信阳明所谓“朱子晚年定论”,所以他不觉得有大异同可争。

  他不像晚明人空谈心性,他是很切实办事的人。观前文所述他生平行事,可见大概了。他很注重文献,著有《理学宗传》26卷,记述宋明学术流派;又有《畿辅人物考》《中州人物考》《两大案录》《甲申大难录》《孙文正公年谱》《苏门纪事》等书,皆有价值之史料。

  他因为年寿长,资格老,人格又高尚,性情又诚挚,学问又平实,所以同时人没有不景仰他,门生子弟遍天下。遗老如申凫孟涵光、王五公余佑,……达官如汤孔伯斌、魏环极象枢、魏石生裔介,……皆及门受业。乃至乡农贩竖,他都不吝教诲。许多人见他一面,听他几句话,便奋志向上做人。要之,夏峰是一位有肝胆有气骨有才略的人。晚年加以学养,越发形成他的人格之尊严,所以感化力极大,屹然成为北学重镇。

  李二曲,名颙,字中孚,陕西盩厔人,生明天启六年,卒清康熙四十四年(1627-1705),年79。他是僻远省分绝无师承的一位穷学者。他父亲当兵,死于流寇之难。他幼年穷得没有饭吃,有人劝他母亲把他送到县里当衙役,他母亲不肯,一定要令他读书。几次送他上蒙馆,因为没有钱纳脩金,各塾师都不收他。后来好容易认识字,便借书来读,自动地把学问磨练出来。他学成之后,曾一度到东南无锡、江阴、靖江、武进、宜兴各处的学者,相争请他讲演。在陕境内,富平、华阴,都是他常常设讲之地。康熙初年,陕抚荐他“山林隐逸”,特诏征他,力辞才免。其后又征“博学鸿儒”,地方官强迫起行。他绝粒六日,最后拔刀自刎,才肯饶他。他觉得为虚名所累,从此把门反锁,除顾亭林来访偶一开门外,连子弟也不见面。康熙帝西巡,传旨地方官必要召见他,他叹道:这回真要逼死我了!以废疾坚辞,幸而免。他并不是矫情鸣高,但不肯在清朝做官,是他生平的志气。他40岁以前,尝著《经世蠡测》《时务急策》《十三经纠缪》《廿一史纠缪》等书,晚年以为这是口耳之学,无当于身心,不复以示人,专以返躬实践、悔过自新为主。所著《四书反身录》,极切实,有益修养。他教学者入手方法,说要“先观象山、慈湖、阳明、白沙之书,以洞斯道大原”。但对于晚明王学家之专好谈玄,却认为不对。他说:

  先觉倡道,皆随时补救,如人患病不同,投药亦异。晦庵之后,堕于支离葛藤,故阳明出而救之以致良知,令人当下有得。及其久也易,至于谈本体而略工夫。……今日吾人通病,在于味义命,鲜羞恶。苟有大君子,志切拯救,惟宜力扶廉耻。……《二曲集》卷十《南行述》

  观此,他的讲学精神,大略可见了。他绝对不作性命理气等等哲理谈,一力从切身处逼拶,所以他的感化力入人甚深。他自己拔自疏微,所以他的学风,带有平民的色彩。著有《观感录》一篇,所述皆晚明真儒起自贱业者,内盐丁、樵夫、吏胥、窑匠、商贾、农夫、卖油佣、戍卒、网巾匠各一人。见《二曲集》卷二十二总而论之,夏峰、二曲,都是极结实的王学家。他们倔强坚苦的人格,正孔子所谓“北方之强”。他们的创造力虽不及梨洲、亭林,却给当时学风以一种严肃的鞭辟。说他们是王学后劲,可以当之无愧。

  现在要讲清代王学唯一之大师黄梨洲了。

  梨洲名宗羲,字太冲,浙江余姚人,生明万历三十八年,卒清康熙十六年(1610-1695),年85。他是王阳明的同里后学。他的父亲忠端公尊素是东林名士,为魏阉所害。他少年便倜傥有奇气,常袖长锥,思复父仇。年19,伏阙上书讼父冤。崇祯初元,魏阉伏诛,他声誉渐高,隐然为东林子弟领袖。然而他从此折节厉学,从刘蕺山游,所得日益深粹。崇祯十七年,北京陷贼,福王立于南京,阉党阮大铖柄政,骤兴党狱,名捕蕺山及许多正人,他也在其列。他避难亡命日本,经长崎达江户。全谢山谓梨洲尝偕冯跻仲乞师日本,误也。他到日本在跻仲前四年。明年,福王走,南京覆,他和钱忠介肃乐起义兵守浙江拒清师,号世忠营。失败后,遁入四明山寨,把余兵交给王完勋翊,自己跟着鲁王在舟山,和张苍水煌言、冯跻仲京第等力图匡复,仍常潜行往来内地,有所布置,清廷极畏忌他。他晚年自述说道:“自北兵南下,悬书购余者二,名捕者一,守围城者一,以谋反告讦者三,绝气沙者一昼夜。其他连染逻哨所及,无岁无之。可谓濒于十死者矣。”《南雷余集·怪说》读此,可以知道他奔走国难所经历的艰苦何如了。明统既绝,他才绝意国事,奉母乡居,从事著述。其后设“证人讲会”于浙东,从游者日众。“证人”者,以蕺山所著书名其会也。康熙十七年,诏征博学鸿儒,许多人要荐他,他的门生陈锡嘏说:“是将使先生为叠山九灵之杀身也!”乃止。未几,开明史馆,清廷必欲罗致他,下诏督抚以礼敦聘,他力辞不往。乃由督抚就他家中将他的著述关于史事者抄送馆中。又聘他的儿子百家、他的门生万斯同入馆备顾问。他晚年在他父亲墓旁自营生圹,中置石床,不用棺椁。子弟疑之,他作《葬制或问》一篇,援赵邠卿、陈希夷例,戒身后无得违命。他所以如此者,据全谢山说是“身遭国变,期于速朽”,但或者是他关于人生问题一种特别见解,也未可知。总之我们佩服梨洲,不仅在他的学问,而实在他的人格。学者若要稍为详细地知道,请读全谢山的《梨洲先生神道碑铭》。《鲒埼亭集》卷十一梨洲的父亲被逮入狱时,告诉他一句话:“学者最要紧是通知史事,可读《献征录》。”所以梨洲自少时即致力史学。他家里藏书本甚多,同乡钮氏世学楼、祁氏澹生堂、范氏天一阁的书,都到处借抄借读,所以他记诵极博,各门学问都有所探索。他少年便从刘蕺山受学,终身奉为依归,所以清初王学,不能不认他为嫡派。全谢山总论梨洲学术曰:

  公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又谓:“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故凡受公之教者,不坠讲学之流弊。公以濂洛之统,综合诸家,横渠之礼教,康节之数学,东莱之文献,艮斋、止斋之经济,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自来儒林所未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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