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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亚尔莎士、洛林两州


  亚、洛二州问题,总算这回大战主要动机之一。自德国全败,这问题迎刃而解,不等到维尔赛议和,早已在《休战条约》上割还法国了。我们已经到了凡尔登,和洛林州的首都梅孜相距咫尺,所以就将这历史上葛藤最多的两州顺便一游。

  凡读过西洋史的人,谁也知道1871年普法和约,普国割去法国这两州。法人引为大耻,卧薪尝胆以求复仇。但从历史上放眼看来,要认这两州正当的主权,这盘帐其实算不清楚。查尔曼大帝裂土分封时,这两州还算是分给德国。至1552年,梅孜、苴尔、凡尔登三小侯,要脱离德意志皇帝而独立,乃求法王亨利第二保护。是为这问题发轫之始。其后经过三十年战争及1648年、1769年战争,这两州才完全合并给法国,自此公认为法国领土者将一百年。而普法战争起,普国割这两州时,哪里肯认是攘夺,还不是说的光复旧物吗?所以割让后五十年间,一部分故老遗民,暗中拿爱祖国这句话相激厉,一面政府当道,也是拿爱祖国这句话相诰诫。同是一句话,却是归结到正反对的两极端,也算得亘古未闻的奇语了。虽如此说,两州人民,比较的还是认法国当祖国者居多数,所以那回割让条约,虽经两政府交换,而亚尔莎士人婴城固守尚四十余日,到粮尽械竭,才勉强纳降。两州人民跟著还力争住民投票自决所属,德人不许,忍气吞声算了。一面在法国议会当时两州所选出的议员,向国会作诀别演说,拿“长毋想忘”“复归有日”的话来相矢誓,一字一泪,给法国人和两州住民一种极深刻的激刺。这都是那回割让时所演沉痛悲壮的史剧了。到这回割还法国,虽不敢说全体住民个个都满足,但总算欢迎的多,反对的少,前回所演种种悲剧,一出也没有演过。德人虽亦有“住民投票自决所属”的煽动,住民却是置之不理,这可见两州归还法国,总算得名正言顺了。论起两州隶德的年代,实在比隶法的年代还久长些,为什么定要倾向法国呢?据我看来,第一件,当十六七世纪时,德国文化程度,实在有些不及法国,故两州改隶以后,自然易于渐染法风。第二件,莱因左岸的住民,本来都带一种活泼跳脱的性质,和法国国民性相近,和德国国民性相远。第三件,自从德国占领以后,求治太急,努力用同化政策,事事加以干涉;不知法国大革命以来,自由平等理想深入人心,两州民既已习之若素,专制之威如何能受?所以愈干涉愈生反感,愈防范愈招携贰,德人所以不能终有两州,一半也算咎由自取哩。记得当时老毛奇将军有句话说道:“亚尔莎士、洛林,过得五十年,才算真真我们德国的领土呢!”他的意思,也是认定了这块肥肉不是很容易吞得下去。不料恰恰到了第四十九年,就要吐却出来,毛奇的话,竟成谶语了。

  法德两国所以拼命的争这两州,并不是面子上争领土伸缩的名誉,其实军事上、生计上,两州之对于两国,真有“得之则生,不得则死”的切肤利害。军事上呢?老毛奇叫他做“最短的国境防备线”,梅孜和司脱拉堡两要塞,都是世界著名难攻不落的坚垒。生计上呢?米尼特的铁矿区,广袤四百六十三方里,绵跨两洲,每年产铁二千一百万吨。计德国全境每年产铁总额二千八百五十万吨,这个矿区所产,占了四分之三了。五年以来,所以能军械日新持久不屈,都是靠这矿的供给。两州关系既已如此重要,所以法国开战之初,即以恢复两州为最主要之目的。中间和英俄两国缔结密约,头一条就是要求讲和时以此为主要条件。1916年时威尔逊想做调人,要求两造宣布战争目的,法国首举的便是恢复两州,后来威尔逊提议讲和条件十四条,便将这条加入,明白承认。反观德国方面,虽屡次提议讲和,然而对于这一条,始终绝无丝毫让步的表示,和议所以中梗,未始不由于此。倘使战局成为两败俱伤的局面,那么到议和时,对于这个问题,不知还有多大的争执。后来德国一败涂地,这问题竟在《休战条约》上轻轻松松一刀两断的解决,也算五年来人人意想不到的事哩。两州的历史和他的价值既已大略说明,再叙我们行踪罢。

  我们离开伏垒,天气已将近晚,匆匆乘车往东进发,雨却渐渐大起来了。当黄昏惨淡的时候,冒著风,冲著雨,行这千里萧条的原野,虽然我们异乡异客,没有什么风景山河之感,但对著这种气象,也不免“人言愁我始欲愁”了。将近日落时,已经由法国洛林州入到旧德国洛林州——洛林割让时,仅割其半,所以从前德法二国,各皆有此州名。当初开战时,法国军队曾由此地侵入,其后德军越比来攻,始仓皇调返,那时用兵痕迹还隐约可辨。将到梅孜附郭,经过一座森林,随行参谋官指点说是1798年法国革命军大败联合军之处,还有个纪念碑呢!我想那回战胜,真算得人类进化史上一场义战,可惜天黑,不能下车凭吊了。我们一路饥寒交逼,直至晚上快十点钟,才到洛林省城的梅孜。幸亏客栈是早已经知会过的,替我们留下很丰盛的晚饭。诸君试想,这顿饭是怎么个滋味呢?

  客栈里挂一幅画,很有意思,画的是中间坐著一位极慈祥的老太婆,旁边两位女孩儿,大的穿亚尔莎士服装,小的穿洛林服装,都扑在她怀里,那题目是《认娘还要投票吗》。因为那时德国和中立国报纸,每每援引威尔逊十四条的民族自决主义,说亚、洛两州改属,也该由住民投票一次。法国人反对他,这画就是表示这个意思。我说法国人也未免过于意气用事,其实投票一次,还不一定是大多数通过改属吗?这样子取得这两州的主权,不是更公正更巩固吗?两州问题,纠缠不休的已经好几百年,因为德法两国你来我往的拿他当战利品,那住民就像从前俄国农奴一样跟著土地移转管辖,没有一回尊重他们自决的权利,所以终究成一个问题。这回还是照抄旧文的解决,能否算做永远解决,我还不敢断言哩。

  我们新近从伦敦《泰晤士报》上看见美国人赛蒙一篇通信——此人是著名新闻记者,曾和我谈论,说西洋文明定要根本改造——说“梅孜这地方,是法德两文明直接交冲点,大礼拜堂及其附近代表法国文明,车站及其附近代表德国文明”。我听见这话,觉得很有趣,所以一到梅孜,就想按图索骥的研究一番。虽是对于两国国民性没有深邃的研究,不能下精辟的观察,但就表面看来,也像有几分领会。车站一带,土人叫做新城,礼拜堂一带,叫做老城,两城气象,一望便觉截然不同。新城建筑都是方的粗的,坚实的、朴素的、严整的,老城建筑都是圆的多角的、致巧的、流丽的。那街道,新城表示一种意匠的秩序的感想,老城表示一种自然的自由的感想。再看那民情,新城自然觉得有一种方严峻整的美德,老城自然觉得有一种活泼乐群的美德。子细看来,真是两种文明好个对照。别处都市,割出一区自为风气的,未尝没有。例如美国各市的唐人街,欧洲各市的犹太人街,虽住民气象与别不同,但总是寄人篱下,不能把自己的文明特情表示出来,像梅孜这样的实是少见。因为两边都是很高等的文明,程度相当,同生息于自治政制之下,各人能够把他固有的特长,用平等的方式尽量发挥,所以特质都显豁呈露了。现时虽未能淳化为一,但接触既频繁既切密,则化合作用自然发生,将来或有一种新性质的文明,从此地胎孕,也未可知。就这点看来,德法两国屡争二州,迭为胜负,安知不是全人类进化事业之一种手段呢?我因此又想起欧洲文明,为什么内容如此其丰富,分化如此其灵敏,就是因为接触的机会多,消受的机能惯。我国从前除了印度以外,没有机会和别方面的高等文明接触,无怪停顿到今了。现在机会到来,且看我们能不能利用罢。

  我们在梅孜住了一天半,照例应看的地方都看到了,内中最令我感动的,却是一个新铜像。该市公园正中,本来有一座德皇维廉第一的铜像,光复之后,市民把他毁了,别造一座来替代。我们来游的时候,正在拿石灰捏成像范,还未动工呢。你猜这替代维廉第一的人是谁?玻安加利吗?不然,克里曼梭吗?不然,岳福吗?福煦吗?不然不然。法国前代的英雄某人某人吗?更不然。他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也并不像哪一位有名人的相貌。他身穿法国兵卒的军衣,头戴法国兵卒的军帽,背著一个军用皮包,右肩擎一枝枪,左脚踏著一件德国军帽,像碑底下刻著Gn 1as aj三个字——直译为“拿住他们了”——若定要问这人姓甚名谁,我只得拿中国话答应,说是姓法名叫兰西的一位兵大爷便了。我看了这铜像,觉得他用意真是深长美善,他表示出一国中历史上大事业,并不是一两位有名人做出来的,乃是大多数无名人做出来的。所以这个铜像,我叫他做“平民化”的铜像。其实欧美今后大势所趋,哪件事不是“平民化”,这铜像不过一种显著的表征罢了。

  我们昨日才看新战场,今日又来看古战场。看的什么?就是梅孜郊外圣帕里华一带古原,1870年拿破仑第三的大军在此地打个大败仗,闹到国内革命,身为俘囚,和这回维廉第二的末路,恰好一个对照。我们来游时,正碰著一大群市民围著一座德国纪功碑,演那“长绳百尺拽碑倒”的把戏。那碑是一个铜狮子擎著德国国徽,张牙舞爪,我们到得跟前,狮子正倒滚下来呢。相隔十来丈,还有一碑是德意志女神,手拿一箭,射向法境。那碑是前两天拽倒了,一群孩子在神身上正爬著顽,我们便向这些孩子讨点破铜片带回做纪念。一面周览平原,只见水田漠漠中轻风吹动麦秧,好像波纹皱漾,除远远望见一座土堆说是当时战士丛冢外,战争遗迹一点看不出来了。五十年事,如梦如梦,直可发人深省,但不知那梦中人前梦后梦却相续到几时才了哩。

  11日夜间四点钟由梅孜搭火车,天亮就到司脱拉斯堡——以下省称司堡。司堡是亚尔莎士的省城,从前德国经营这两州新领土,就拿这里做中心点,所以规模比梅孜更为宏大。全市也可分作老城、新城两大部分。老城以大教堂为中心,教堂全部用红色石筑成,所以我起他一个名叫做赭石寺。赭石寺为十三四世纪遗物,最精丽之峨特式,内部全用攒叠式的圆柱,一大柱以无数小柱围绕之,攒而为一,各小柱皆透凿离立,雕镌之精,生平少见。旧城内屋舍的建筑,许多都是文艺复兴时代式,楼房多凸出,好像飞檐,上层比下层宽,屋顶多作尖三角形。家家外墙,多有壁画,满目都是古香古色。赭石寺旁边,有一间十五世纪的古屋,如今拿来做饭馆,我们就在那里吃晚饭,并不是贪他菜好,只算顽古董罢了。新城是德国割领后所建,以德皇行宫为中心,行宫前面一个大广场,右边一带为各行政官署,左边一带为大学和图书馆,正对面为州议会和法庭,广场中间便是大公园,那种庄严整肃的气象,简直成了缩影的柏林了。这就是司堡大概的形势。

  司堡当第一世纪,已见记载。原是欧洲中部一座有名的古城,十三世纪前为天主教圣僧采地,十三世纪至十七世纪为德意志自由市,1661年始隶法籍。那时正路易十四全盛时代,所以他的市民对于法国文化感受极深,贡献亦不少。发明印字机的顾丹伯,创造法国国歌的黎士礼,都是本市籍贯,所以他的市民,对于法国、对于世界,都很有点自负。法国人向来也拿他当国中声明文物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巴黎罗浮宫前面有八座女神像,代表全国,内中一座,就是司脱拉斯堡女神。自从德国割去亚、洛二州,巴黎市民便在这神像左臂上缠一块黑纱,表示持丧服的意思。每年到割让纪念日,总有无数人集在这女神像下,徘徊瞻恋,继以痛哭,五十年来如一日。直到这回《休战条约》实行,两州完全光复,那神臂黑纱方才除掉,如今满身都挂著极美丽的花球花圈了。我曾做过一首诗写这件事,诗虽不好,也把他记下来。

  “《司脱拉斯堡女神歌》:忆共众灵戏玉京,餐霞浴曦能驻龄。罡风一夜吹梦堕,只影沦谪随客星。银汉半枯碧槎断,雌凤雄龙不相管。高鬓撤珥任云慵,绣襦委箧随尘涴(亚尔莎士妇女服饰喜戴角巾,高盈尺,其裙皆刺绣)。尘涴云慵秋复春,旧时鸳侣愁知闻。玉珰缄泪回环寄,青鸟无凭空断魂。叩阍问天天不语,诏我灵风与梦雨。乌纱笼臂篆沉忧,绿玉垂胸结延伫(普法战役曾从军者立有一会,其会徽之绶章黑绿相间,黑示持丧,绿表希望。巴黎人亦常将此章悬神像胸际)。多情今夕是何年,云卷长空月自圆。相将驾鹤好归去,瑶池广乐正喧阗。却看王母头如雪,相思待与从头说。点检零脂未忍施,中有啼鹃万丝血。”

  我们在公园散步,迎面来一位老头儿,襟上带著黑绿绶相间的铜质小徽章,一望就知道是普法战争时候的军人了,我就迎上去和他攀谈。据他说,当1870年普军围城五十天,打进城的炮弹共十九万三千七百二十二颗,城中旧建筑毁去了什之七八。当时他们的守将有句名话,说是“你拿去是可以,要我送给你却是不能”,至今他们市民还常常念著这两句话呢!这位老头儿,他说他自己住在这城里四十九年,从来不肯说过一句德国话。他和我们唠唠叨叨的说了一大堆话,虽是语无伦次,我总觉得十分可敬。现在新任都督,名叫游霞卫,也是本城人,普法战后,大去其乡,五十年不履故土。这回战争,在凡尔登立过大功,光复后带了八师团在这里防守。可惜他正往巴黎,我们没有会见。

  我们游亚、洛二州,刺激最深的就是法国人这点爱国热诚。他们全国人无论男女老幼、识字不识字,对于这件事都当作私仇私恨一般,痛心刻骨,每饭不忘。法国能够轰轰烈烈站在世界上头,就是靠这点子精神贯注。将来若有世界大同那一天,把国界破掉,那是另一个问题;若是国家这样东西一日尚存,国民缺了这点精神,那国可就算完了。这点精神和所谓军国主义却是根本不同,军国主义是要凌夺别人,这点精神只是防卫自己。就个人而论,必要人人对于自己努力正当防卫,不畏强暴,然后强横的人才知敛迹,所以个人勇于自卫,便是裁制恶人的最好法门。推论到国家,则国民勇于自卫,便是裁制暴国的最好法门了。这回大战,在人类进化史上很有价值,就是为此。我们对于法国人很表敬意,也是为此。回头看我们中国人,说他没有这点精神吗?不能。你看这回对于山东问题,哪一个不激昂慷慨。说他确有这点精神吗?这却还待商量。你看现在全国中有人提起台湾一个字吗?我们失台湾,还是在法国失亚、洛二州后二十年哩,都是战败割地,情形全然一样。人家是深痛彻骨,五十年间没有一刻忘记。我们在当时,何尝不也是人人惊心动魄,不过三五年,早已撇在脑后,像是公认抢劫的人有正当权利了。然则今日虽然摩拳擦掌的争山东,等到山东当真被人拿去后,只怕也把他当作第二个台湾一字不提了。我不敢说从前争台湾,现在争山东这些举动都是出于虚伪,但可惜只像小孩子一般,一时恼起来,闹得泼天撒地,过了点把钟,便全然忘记了。这叫做只有冲动,没有情操。我想我们中国人,智力不发达,是很容易补救的一件事,情操不发达,那却是不治之症。什么好主义拿到中国都变成“恶化”,为的就是这个毛病。我们说要爱国吗?像法国人这种爱法,真可以令我们反省哩。

  至于讲到亚、洛二州本身问题,德国同化政策虽然没有成功,却是影响很不小。毛奇说是过了五十年可以安心,我想若是没有这回战争,德国再下几十年水磨工夫,未始无成功之日。因为前次割让以后,许多法国有血性的人都搬走了,德国人便移植了许多进来。现在情形,洛林州虽是法人占优势,亚尔莎士州却是德人占优势,因为他本来是德意志民族的自由市,加以五十年来刻意经营,自然是势力日增了。不过因为德国是专制政体,他们爱自由惯了,有点不愿意。这是和德国军阀的恶感,并不是对于德国文化根本反对。倒反因为两种文化接触得近,现在隐然造成非法非德、亦法亦德一个小小的新文化区域来。德国人从前想拿他做战利品,固然失败,法国人以为他从此回了娘家,恐怕也要斟酌哩。记得我们在梅孜的时候,拉著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问他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他说:“我是洛林人。”后来到司堡拉著一位十七八岁的,还是拿那句话问他,他说:“我也不管是德是法,只要没有兵的国,我就愿做他的国民。”这虽是孩子话,却可以看出个中消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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