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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室合集序


  任公先生之学凡数变。早岁从事举业。既问学南海,则治经史及宋明儒之书。任公自谓生平于训诂、词章外知有学问自兹始,顾于“伪经”“改制”之说实非所甚喜,稍久辄弃去。北游京师,始广读译本地理、历史、政治诸书,交夏穗卿、谭复生、吴季清、铁樵父子,则一时喜谈龚、魏之学,亦涉猎佛教经论。值甲午战败,割台湾、澎湖列岛,赔款二万万两,奇辱剧痛所激,乃蹶起为政治运动。戊戌政变,去死一间。既亡命外国,三年之间奔走南洋、澳洲、夏威夷及港、沪诸地,为实行之革命家。迨由美返日本,思想乃一变。时汤明水好言理财,任公与明水同居须磨,过从最密,以故思想亦趋于同一之途径。归国以后,反帝制、讨复辟及主参加欧战,皆政绩之可纪者,而实于币制、财政致力特勤。欧战后游历各国,归乃一转而为讲学生活,遂以是终其身。

  以论任公先生之时代,当同光间,社会组织与百年以前无大异,而学术界则为乾、嘉、道、咸以后最衰落之一期。考证之学已盛极而微,举世所心营目追者惟帖括之业,《四子书》《五经》《通鉴》《文选》之类熟读之,已足为通人。目耕斋三集、八股文,由束发就傅以至登巍科、掇高第,内入词林、外宰百里,皆以是为阶梯。盖师以是教,弟子以是习,不知帖括以外尚有所谓学也。以言当时之物质环境,则凡铁路、轮船、工厂之属,俱在草创,视诸今日且远不逮。报纸仅有一外商经营之《申报》,所载如官场新闻、闱墨课艺等,亦与今之所谓“报纸”异。读书燃油,灯光荧荧如豆,灯下作卷折楷字。日东出,月西落,昼夜四时之分,不能尽道其故。如是者为当时之士大夫。

  际此鄙僿怐陋举世昏睡之日,任公独奋然以力学经世为己任。其涉览之广,衍于新故蜕变之交,殆欲吸收当时之新知识而集于一身,文字思想之解放,无一不开其先路。其始也,言举世所不敢言,为举世所未尝为,而卒之,登高之呼,聋发瞆振,虽老成夙学亦相与惊愕,而渐即于倾服。所谓“思想界之陈涉”,视同时任何人,其力量殆皆过之。而任公则自谓其在思想界破坏力不少,而建设则未闻。凡自加评判之语,见于《集》中者,以吾所知,同侪及先辈自知之明、自责之严,鲜有过之者。此则任公之至不可及者已。

  知任公者,则知其为学虽数变,而固有其坚密自守者在,即百变不离于史,是观已。其髫年即喜读《史记》《汉书》,居江户草《中国通史》(此书未成,残稿尚在),又欲草世界史及政治史、文化史等。所为文,如《中国史叙论》《新史学》及传记、学案乃至传奇、小说,皆涵史性。其《历史研究法》则其治史之方法论,而《政治思想史》《美文及其历史》《近三百年学术史》《佛教史》诸篇,皆为《文化史》之初稿。如戴东原之《原象》《原善》《学礼篇》(《东原文集》中《记冕服》《记爵弁》等十三篇,即《学礼篇》未成之稿)、《水地记》诸篇,皆《七经小记》之初稿也。戴氏之于《七经小记》,朝夕常言之,欲为此以治经也。任公先生之于《文化史》,亦朝夕常言之,欲为此以治史。任公先生之于史,犹之秦味经之于《礼》,旁综九流,无所不赅。惜乎时丁丧乱,而天又夺其寿,虽为文数百万言,而蕴蓄未宣者当或倍之。迩者中国社会史问题论战方始,任公不及参与讨论焉,即此已不可谓非学术界之一损失耳。

  任公之为人,款挚而坦易,胸中豁然,无所盖覆。与人言,倾囷竭廪,恳恳焉,惟虑其不尽。世每称其文字之闳豁通彻,感人特深,实其性情使然也。其哀时忧国之念,则至老不稍衰。当民国四年,日本提出“廿一条”要求;十四年,沪案交涉。诸役文电之留于今者,读之尚凛凛然有生气。今者国难当前,其艰巨十百倍于曩日,而士气苶然,即以文字论,亦无复义愤内发、勇迈直前之概。于以知任公之不可及。斯人也,国之元气,实钟厥躬,今遂不可复见矣。任公既卒,知友在北平者属余为编辑遗稿,并订定已印诸集。知弗堪任,而卒不克辞,是殆后死之责矣。任公病中自谓:“吾年得至六十,当删定生平所为文,使稍稍当意,即以自寿。”盖不知其遂不起也。今年任公而在,盖六十岁,而乃使余诠次斯集,每欲有所商榷是正,独不能起任公于九原而问之。呜呼!其可伤也已。

  民国二十一年八月,后死友林志钧。

  【注】

  林志钧 (1878—1961) ,字宰平,号北云,福建闽县人。清末癸卯科举人,辛亥革命前留学日本。曾任北洋政府司法行政部部长,清华研究院导师,建国后为国务院参事室参事。与梁启超先生交厚,编辑其《饮冰室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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