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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本第三(5)


  凡谓之行者,只是著实去做这件事。若著实做学问思辨工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个学问思辨的事?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明觉精察,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设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工夫。凡古人说知行,皆是就一个工夫上,补偏救弊说,不似今人截然分作两件事做。某今说知行合一,虽亦是就今时补偏救弊说,然知行体段,亦本来如是。(王阳明)

  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耶?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而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以致其体察乎?(王阳明)

  夫良知之于节目事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事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事变,而天下之节目事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定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初知温清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耶?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其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事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王阳明)

  【启超谨按】以上三条皆阐明知行合一之真理,可谓博深切明。其第三条上半截,言良知之应用处,尤当体认。前所谓“‘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即此之谓也。与朱子即物而穷其理之说,自有守本逐末之分。

  爱问:“今人仅有知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知行分明是两件。”曰:“此已被私欲间断,不是知行本体。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个心去恶。”爱曰:“古人分知行为两,亦是要人见得分晓。一行工夫做知,一行工夫做行,则工夫始有下落。”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知又说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实躬行,只是个揣摩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今若知得宗旨,即说两个亦不妨:若不会得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王阳明)

  【启超谨按】“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两语,是先生所以说知行合一之宗旨也。故凡言致良知,即所以策人于行也。然则专提挈本体者,未免先生所谓闲说话矣。

  问知行合一。曰:“此须识我立定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王阳明)

  黄梨洲曰:“如此说知行合一,真是丝丝见血。先生之学,真切乃尔,后人何曾会得?”

  【启超谨按】先生他日尝言曰:“然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耶?”彼文语意,谓善而不行,不足以为善也;此文语意,则恶而不行,已足以为恶。谓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然则吾今者一念发动爱国,遂谓吾已行爱国可乎?似与前说矛盾。不知良知者,非徒知善知恶云尔,知善之当为,知恶之当去也。知善当为而不为,即是欺良知;知恶当去而不去,即是欺良知。故仅善念发,未足称为善。何以故?以知行合一故。仅恶念发,已足称为恶。何以故?以知行合一故。知恶便当实行去恶,方是知行合一,方算不自欺。

  问知行合一。曰:“天下只有个知,不行不足谓之知,知行有本体有工夫。如眼见得是知,然已是见了即是行;耳闻得是知,然已是闻了即是行。要之只此一个知,已自尽了。《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无不知敬其兄,止曰知而已。知便能了,更不消说能爱能敬,本体原是合一。先师因后儒分为两事,不得已说个‘合一’。知非见解之谓,行非履蹈之谓,只从一念上取证。知之真切笃实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切即是知。‘知行’两字,皆指功夫而言,亦原是合一的,非故为立说以强人之信也。”(王龙溪)

  【启超谨按】龙溪此言引申阳明知合一之旨,最是明晰。后儒解释甚多,都不外此。今不具引。

  【启超又按】泰西古代之梭格拉第,近世之康德、比圭黎(或译作黑智儿),皆以知行合一为教,与阳明桴鼓相应,若合符契。陆子所谓“东海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岂不然哉?此义真是此刀直入,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使伪善者无一缝可以躲闪。夫曰“天下只有一个知,不行不足谓之知”,不行既不足谓之知,则虽谓天下只有一个行可也。此合一之旨也。试以当今通行语解之,今与人言爱国也,言合群也,彼则曰吾既已知之矣,非惟知之,而且彼亦与人言之,若不胜其激昂慷慨也。而激昂慷慨之外,则无余事矣。一若以为吾有此一知,而吾之责任皆已尽矣。是何异曰:识得“孝”字之点画,则已为孝子;识得“忠”字之点画,则已为忠臣也。就阳明先生观之,则亦其人未尝有知而已。然使其果纯为未尝有知也,则犹有冀焉。冀其一知而即行也。若知而不行,则无冀焉矣。抑天下只有知而不行之人,断无纯然未尝有知之人。何以故?知无不良故。虽极不孝之子,其良知未尝不知孝之可贵;虽极不忠之臣,其良知未尝不知忠之可贵。而今世之坐视国难,败坏公德者,其良知未尝不知爱国合群之可贵。知其可贵而犹尔尔者,则亦不肯从事于致之之功而已。有良知而不肯从事于致之之功,是欺其良知也。质而言之,则伪而已矣!人而至于伪,乃小人而无忌惮也。阳明先生必提挈知行合一,以为致良知之注脚,为此也夫!为此也夫!

  【启超又按】既明知行合之义,即非徒识良知之原理,且能知良知之应用。而所谓致良知之学,非徒独善其身,迂阔而不足以救世变者,甚明矣。今更举子王子之语以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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