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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周安道:“我本不要出去找事的,陈五先生一走后,我就说过,还是来帮太太。倒是太太只答应我暂时住下子。其实,我说哩,我们只管是帮人的,并不是就没有天良。得太太帮忙,在八达号汪师爷他们那里搭点小股,到底不算吃亏,算来实在比出气力拉车,比放帐吃月息,都强多了。所以,我才说,与其再去卖气力,倒是拿着本钱做点靠得住的生意,将来若得太太再提拔一下,说不定居然解决了,像马经理他们样。所以,我并不一定再要去找事,只要太太答应我在公馆里住下去,我自然会尽心尽力帮着赵少清照管,再不劳你王大娘操心。将来太太回来,要用我,我住下去,不用,我再走。”

  陈莉华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把箱子提走,并不说什么。

  两个铺盖卷果不算重,赵少清把一只放在右肩上,把一只提在左手上,也跟着走了。

  “你为啥不吩咐周安一句?你当真不要他帮忙照料房子吗?”王嫂定睛把她女主人瞅着,脸上神气很不自在的。

  “唉!你光只顾着房子。房子有啥关系?空落落的一院,只一些不值钱的东西,着贼娃子偷了,着火烧了,也不过是那们回事!不过叫赵少清留点心,格外好些,……”

  “唔!这不是你的意思。你不用说啦,你的真意,我是晓得的,不过因为周安是陈登云的车夫,开销了,免得后来看见了又心烦。其实哩,我倒要说……”

  此刻,车站右侧的两扇大木板门霍的打开,一辆木炭客车——那千疤万补的木板车身,以及几乎不成形状的铁器,只能说是还像一辆走长途的汽车,也和抗战以来,一般被拉、被买去作卫国抗敌的壮丁样。——顶上顶着小丘似的行李,喘着气,像老牛样,蹒蹒跚跚从门内的车场上驶出。这就是行将负着重载,安排破费两天工夫、走一百六十二公里,到乐山县去的四川省公路局局有的第一次客车!

  接着又一辆木炭车出来,顶上没有那么多行李,据说是成都到眉山的专车。

  接着铜铃又在振摇,招呼去乐山的第二次客上车。

  接着另一车站开往西康省雅安的客车也走了。那是不归四川省公路局管辖的,倒是一辆比较新色,而且是烧酒精的车。

  接着是几辆花了相当买路钱方得通过车站检查哨而溜走的载客小汽车。

  接着是不服什么机关管理的美军吉普车,和美军载运东西的大卡车,由城里开出,气昂昂越过车站检查哨,向大路上飞驰而去。它们肚里装的全是道地汽油,光看那走的样子,就比酒精车、木炭车雄多了。

  接着便是那些跑短程的长途黄色车。车子只管破烂,而且打气的胶轮,两年以来,早都改换成用旧汽车外轮花破改造的实心牌皮带了,但拉车的倒都是一伙衣服穿得光生的精壮汉子。就是坐车的,也看得出比那般拼命朝木炭汽车上挤的,相当有钱,或相当有闲。

  走了好多辆车子之后,茶铺里和好多家小食店里的客人也随之而减少了不少。在陈莉华这张茶桌的四周,全清静了,剩下一地的纸烟头、热鸡蛋壳和涎痰口水、甘蔗渣。

  陈莉华接着又把一只银烟匣摸出,取了一支“菲利浦”,就着王嫂递过来的洋火咂燃后,深深吸了一口,说道:“咋个的?车子都走得差不多了罢,周安他们,咋个还不来打招呼?”

  “没关系,早迟总要走的!……你听我说,周安,你还是留下他罢,虽然是陈登云雇用过的人,到底还可靠,并不像他主人家那们坏法!”

  “你已经吩咐过了,还要我开腔做啥子!”

  “你莫同我斗嘴。你到底是主人,你不开腔,怎么能作数呢?……其实哩,这有啥心烦的,不丢开已经丢开了,我倒说,陈登云到底还算对得住你,只是你自己的脾气太大了些!……”

  “我的脾气大,是你说的吗?”陈莉华是平生不受人当面批评的。不过对王嫂却是例外,仅仅马起脸,反问了这一句。

  “是我说的!……要说陈登云坏哩,也只是他同你相好后,就把你独自霸占了,不要你格外再交一个朋友,从前那些对你多们好的老朋友,全被你丢开了,你为啥要这们干?自然是听了他的甜言蜜语,只认为他一个人靠得住……听我说,我顶不高兴他的,就是他把你迷得连自己的儿女都不要了……莫挡我,等我说!你想想,要不是他把你迷住了,那一次贞姑儿出麻子,那们凶法,你为啥不就走呢?”

  陈莉华好像真要生气了,一张嘴哆得像个荷包,鬓角上的青筋绷得有纸捻粗,不过眼睛却没有鼓得那么圆,牙齿却没有咬得吱吱的响。大概心里也明白,王嫂说的是真话,而且对她只是检讨而已,并不含什么恶意。

  王嫂并不看她样子,依然说了下去:“当初,那小伙子到丝棉街家里来住时,我就不大看得上眼,第一,婆婆妈妈的,一点不像有出息的男子汉;第二,太嫩了,啥都不晓得,到底是他妈个中看不中吃的东西。不过,你既喜欢他,我还说啥?所以,后来你同老爷闹翻了,要上省来同他一块儿住,我也只好赞成。阿弥陀佛!幸而你还算有见识,一直没有听他的鬼话,同老爷真个离婚,把儿女们丢了。不然的话,现在才真下不了台哩!”

  “有啥下不了台!我觉得倒是那们做了,或者还好些。看他敢不敢一下就飞走了!”

  “你还要同我强!唉!我晓得你也是嘴硬罢咧!”

  王嫂咳了一声,接着说道:“我说,他走得倒好!是不是他哥打电报来喊他去,我倒不管,只是能够设法把你帐上的钱全归了拢来才走,总算还有天良,我赞成他还对得住你的,就这一点儿。我觉得你们两个人能够这样分手,倒好得多。设若我是你的话,既然相好了一场,我乐得做个美满人情,高高兴兴的把他送走了不好?何必那们认真的弄到杀狗下场。他哩,骂你拖累了他,临到走,还含血喷天的哼声不绝。你哩,自然也恨到了心尖上,所以连他用过的车夫都容留不下,为啥呢?自然是为了以后回来时,眼不见心不烦啦!”

  “你的话真多!王王,你倒猜准了,是他哥哥有信给他,要他去西康工作。他要我同他去,好家伙!他还想缠住我。我咋会去那山旮旯呢?说到帐上的钱,他怕我说穿他们的内幕,还敢不给我归拢吗?唉!再不要提他了,我不爱听得。你好不好到车站里去看一下。”

  周安又来了,说第三次车是商车,车站上已打电话进城调去了,大概还有一会儿才能开来。据车站上人说,商车是酒精车,一点钟准可跑三十公里,比公路局的木炭车快得多,就在十点钟开,今天也准可到乐山的。

  “我看太太还是在这里把早饭吃了的好,他们都说车子开晏了,路上就不停的。”

  “王王去吃罢,我不饿。两个荷包蛋尽够当一顿早饭了。”

  王嫂也不吃饭,只叫周安在面馆给她叫了一碗猪肝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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