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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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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你说的!”唐淑贞猛地睁开双眼,恶狠狠地把她妈瞅着,那一股无明火活像就要烧在她妈头上了。 唐太婆在各个佃户跟前,是一只凶猛的母老虎,但在她女儿跟前,却是一只爱慕主人的癞狗。狗有时也会露出它的獠牙,但总不敢把那牙齿埋在主人的腿肉上。但是白知时生恐她们冲突起来,便带劝带拉,一直把唐太婆拉到她自己的房间,叫高白继祖陪伴着,才又回了转来。 但那一星星的怒火犹残存在唐淑贞的眼里。一面哆起嘴,拿烟签烧烟:“我硬要吃烟,是我自己的钱!……” “怎吗就发起气来了,太太?这倒不是钱的问题!” “那吗,就是害我自己,我并没害人呀!……我安心叫鸦片烟害死,看哪个敢管我!” “吓,吓!太太,你怎吗死得哩!”他马起脸,一点也不笑:“那你不是安心拉几条命债吗?” “这才怪啦!我死我的,又不抹颈上吊连累人,还要哪个偿我的命债不成?” “不是这样说的。我是说,要是你死了,头一个活不下去的就是我。你想想,我能舍得你吗?我凭啥子再活下去!” 她倒笑了起来,上嘴皮又翘得几乎挨着了鼻子:“我死了,你又是光棍一身轻,无挂无碍的,仍然去教你的书不好吗?” 他遂进前一步,一歪身就坐在她屁股后头,一边拿手摸着她的肌肉不丰的大腿说:“哎!你还不明白么!我已经被你说动了,只要你肯自己爱惜自己,不再拿鸦片烟来摧残,我绝对听你的话,改行。” 她也翻身平躺着,把他的手抓去,揾在自己手指过瘦、过长的手掌内,媚笑着说:“听话就好!但是,为啥一定要我戒烟?你不晓得我上瘾差不多有五年,原先是为了胃痛,吃上烟,才好了些,要我戒烟,不是安心叫我再害胃痛?你们没害过胃痛病的,不知道那痛是啥样子,简直痛得死人!我也晓得鸦片烟是害人精,原先我一身的肉,大腿撩出来,像柱头,你看现在像啥?说起来真可怜,简直像一只烧子鸭!别的更不说了,以前我叫一枝花,你不信,你问向嫂。而今哩,哎!……难道我不明白鸦片烟是害人精?可是怎们戒得脱啦!不说烟戒了,胃痛要发,我自己晓得,我的烟是抽进了骨髓的,虽是年成不久,但比那些几十年的老烟哥还利害。倒是吃起烟膘的容易戒……所以说,叫我戒烟,就是要我的命。横顺只有一条命,戒死了,不如等我慢慢的抽死。你舍不得我抽死,就舍得我戒死吗?……哎!我的好人!” 他一脸的同情,并翻手把她的手握住,拿起来连连亲了几下,才说:“你的话只有一半真理。我不是医生,但我懂得一点学理,那就是鸦片烟并医不好胃病,反而还会加重胃病;其次,就是烟毒并不能进入骨髓,只能到达血管……总而言之,鸦片烟老吃下去,血管中毒越深,不久只有死路一条,万无生理。戒烟只要得法,绝不会戒死,你倒不要朝戒死那条路上想。老实话,我舍不得你死,才劝你戒烟,难道反因舍不得,还故意鸩死你吗?” “其实,我想吃几口鸦片烟,与你有啥子关系,你一定要我戒,到底为啥?”她更把他扳了下去,两个人面对面的睡在一个枕头上。但她却把头偎在他肩头边,不令他闻到嘴里气味,她讨厌他皱起两只眉毛的怪样子。 “这还不明白易晓吗?”他摸着她的脸巴说: “我为啥答应你考虑改行?自然为的容易找一些钱。但是,钱找来做啥?为的解决我们下半世的生活。我们现在的生活,虽说还可敷衍,可是如你所言,也不过一年半载;物价如此涨法,现在说的一年半载,尚须大大打个折扣。而且我们现在的生活,也只能说敷衍苟活,尚算不得好呀!距离一般人所说的现代享受,还差得远,何况丈母家也不算小康,她岁数那们大了,该不该准备一点身后的事情?继祖才读高小,以后读初中,读高中,甚至读大学,你算算,还要花多少钱?这些钱,不在目前储备,你我都没有恒产的,到那时再筹措,便难了。但是,这些都因为有了你,才连带发生的,假使没有你,倒真如你所说,我还是光棍一条,这苟安俭省的生活过惯了,已没有多大欲望,凭我教书所入,总还拖得下去的,我又何必改行?……你想想看,我答应考虑改行,是不是为了有你? 但我希望的,是我们白头偕老,继祖大了,我们难免不再生育,以你我的年纪身体说,只要你把烟戒了,一定还有生的;到老来,生活不但没问题,说不定还好起来,住几天像样的房子,穿几件体面衣服,有了教育费,乐得子女满堂,大家舒舒服服的过活着,这也才像个人生!但是,没有你,这折戏就唱不成!我希望绝了,我还改啥子行!找了钱做啥?我一个人是不要享受的,也不打长久算盘的!……你想想看,你既把希望交付了我,你又怎们不好好把自己看重点,活下去呢?你如不打算戒烟,那,你就是想短命,就是想把交付我的希望又收回去,我何必改行呢?……所以,你要我决心改行,我就得劝你决心戒烟,并不是交换条件,实实在在,要这样做才有意义啊!……你喊我好人,我就喊你乖乖,乖乖,你想想看,把烟戒了的好哩,就这样打短命主意混下去的好呢?……说老实话,我决心答应和你结婚时起,就安排要劝你戒烟的,不过才结婚不久,怎好说?今天才捡了这个机会,……你再仔细想想看!……” 她糖股儿似的扭在他身上,低低喊道:“好人!……心肝!你说的都对,老高从没有这样说过我,我晓得他坏!……不过,我害怕,我害怕戒死,我看见过。” 声音是那么嘶哑,不消说是在哭了。 “莫怕,莫怕,我并不是立逼你就戒。我已想过了,霍大夫是有名的戒烟医生,光在成都,听说就戒好过几百人,没一个出拐的。我同他认识,也还有点交情,明天我同你先去请他检查一下身体,再验验血,然后再定戒的方法,霍大夫给人戒烟,并没有一定的方法,大抵因人而施,绝不使戒烟的人有半点痛苦,我亲眼看见过,比你烟瘾利害十倍的,都轻轻巧巧的戒掉了……乖乖!莫怕!只管相信我,我绝不得鸩你冤枉的!” “那吗,我们明天就去!”她抬起头很坚决地说,但又笑了笑:“心肝,莫拉命债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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