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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不准说话,他就不开口,心里倒觉坦然,“一定是弄错了,姓白的多啦!断不会是我这个穷教书匠!……可惜没把书包带上,有书包,更可证明一定是匪人们弄错了……”他又微微有点诧异,今日的票匪们也真进步了,穿中山服不计外,还玩的是汽车,在十几年前,汽油像冷水样,倒还不算什么,可今日正是一滴汽油一滴血的时代啊!从前,倒也作兴绑手绑脚,用的大抵是温江麻绳,听说也有用湖绉腰带的,却哪能及今日的洋派,玩手铐,似乎还是美国货哩。

  汽车不晓得走到什么地方,地面那样不平,想来绝不是城里的繁华街道。车子外,没一点闹声,只听见马达响,好久好久连喇叭都没有按过。

  白知时脑经一闪,忽然记起二十八、九年几个跟他喊抗战到底,和在会场中痛骂汉奸汪精卫,并唱《义勇军进行曲》的青年的自行失踪的故事。据好些学生的传言,统是用汽车载走,一走之后,永无信息。有说送进集中营改造脑经去了,也有说简直就变了骨灰的。他于是才省悟了:“唔!我着了!……我着了!……这不是要我自行失踪吗?……绝对是的!……”

  他全身都随汽车的颠簸而震颤起来。他本不要这样害怕,想穿了,也不过要命罢咧!何用怕?但是却没方法止住牙齿不哆嗦,止住两腿不像在秋风里的衰草样的抖。同时,口也干了,很想得点水来润一润。

  “怪哩,我又不是生事的青年!”他这么想:“两三年来,本本分分的,并没有参加过啥子集会,也没在外头发表过啥子不满的议论……唔!也说过些牢骚话,那不过为了生活程度愈来愈高,谁不受着生活的威胁?谁又不对抗战前途表示悲观?这是事实呀!在教习预备室,个个见了面,谁不说‘这日子怎们过得下去呀?’连校长们都这样的在叫唤!……唔!在讲堂上?……倒说过一些题外话,那又算啥呢?还不是报纸杂志上全有过的!……唔!难道学生中有啥子不满意我的人,在使我的坏?故意添盐搭醋的密告我?……哎!多半是的。现在的学生,不比以前纯洁了。听说已有了什么三青团小组织,大多数都学会了当侦探的本领……中学生为了好升学,大学生为了有出路……哎,哎!坏透了!坏透了!”

  但他毕竟是学科学的,还不敢不待证实就相信自己的假设。直到汽车又走上了较为平坦的道路,喇叭接连响了几次,转了几个弯,骤然停下,有人把他拉下车,装进一间上有楼板下是土地的小房间,而开去手铐,揭去蒙眼黑布时,他犹在从脑里追寻致其至此的其他原因。

  到底是什么原因?以他这样一个人,而居然也受了几天意想不到的“优待”?这时虽听见了嗡嗡的警报声,大家不注意,他也没注意。直到第五天上,自己已经是在绝望当中,刚把一碗盐水饭吃完,突又被另两个不认识的人抓出,依然蒙了一块黑布在眼睛上,并被塞进另一辆汽车,又不知弯来弯去走了多久,猛的汽车停下,有人将他抓下来,只在耳边说一句“等五分钟!……”人与汽车好像都走了,他还是莫名其所以。

  他是最驯良的国民,而且是受过高等教育,又正在以教育为职业的人,果然非常守信的竟老老实实呆在被人安顿的那地方,静等了一准不止五分钟。听一听,四下静极了,只有远远的几声鸟叫,和草里的几处不大起劲的虫鸣。

  他被抓上汽车和抓下汽车的一段时间,他简直记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如何,似乎已麻木了。只记得同房间的那几个难友曾经悄悄告诉过他:“要是有人提去审问,还好,到底算打响了,哪怕受些奇怪刑法,到底耍通了天;若能报了上去,更好,是政治犯就是政治犯,是思想犯就是思想犯,顶多枪毙,痛痛快快的,少受一些零星罪;不就送到集中营,管他妈的,受训练就受训练,作苦工就作苦工,到底见得到一点阳光,四体百骸也还多得一点活动的空间!顶可怕,就是这等不生不死的拘留着。再不然,就是胡里胡涂的弄出去黑办了,上头不晓得有这回事,家属亲友还在设法找人。真是,即有孝子贤孙要出个讣闻也无从叙起!”以及他被喊出去时,那几个难友的木然而又恐怖的惨白脸色。

  他早已料到,算了,这也是人生。“唉,就要光明正大,学元元,学刘文玉,高唱一节《柴市节》,也不可能哟!”他作了安排,等枪响时他一定破口大骂一场,以表示他的正气,他的不屈。——很久以后,他才想到,枪响时他还能不能骂?而且黑办的方法多啦,也不会等他有开口骂人的时间啊!

  等啦,等啦,大约绝不止五分钟。没有人的声息,也没有枪和其他致人于死的什么东西的声息,“咦!怪啦!”两手一举,才发觉手并未被铐上。这才连忙把蒙眼的黑布取下,虽没有太阳,而从薄薄白云漏下的日光,到底是实质的光明,而久为黑暗所蔽的眼睛,到底一时还不甚睁得开。不过,他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人生的路程已经熟悉,并不必怎么留神,仅只一瞥,——实实在在仅只一瞥。——他登时就发现自己恰站立在成嘉公路武侯祠西过去数里,白贞女坊左近一丛灌木之后的野田埂上,脸朝着一道小沟。如其向前两步,包会栽在沟里。是泥沟,已经半涸,倒无死的危险,不过十冬寒月,鞋袜夹裤打湿,终不会令人高兴哩!

  再一看,正是下午不久,路断人稀之际。“咳!他们倒选中了时候!”而白贞女坊,“噫!是有心开玩笑吗,抑是巧合?……一定用过心的,叫人家明白,就一点儿小节目,他们也不含胡……何苦哩,人的脑经想不到是这们用的!……”

  大约一分钟罢?一辆盟军的吉普车飞驰的向城那方开去,接着成群结队的行人,成群结队的长途黄包车,成群结队的载重板车,成群结队的挑担、抬杠,成群结队的叽咕车,马路的灵魂复活了。但是早十分钟如此呢?时间算得也真准,“人的脑经想不到是这们用的!……”

  到这时,他也才恍然大悟:“把我放在这里做啥?……哦!我一准被释放了!……被释放了,我?……但又为的啥?到底是误会了呢?还是……”

  他来不及再思索,真像被猎狗追急的兔子似的,三脚两步就迈过白贞女坊的已被拆了一半的石坊。——以前是巍巍峨峨,横跨大路,叫千千万万过路的男女们来瞻仰,来景慕,而其实并无一人要瞅睬这古董,也没人要知道白贞女到底是什么样人?是何时人闹到称为贞女而又能建牌坊的故事,到底是如何一段动人故事?想来,这贞女的一生,准是可歌可泣,说不定比哭长城的孟姜女的遭遇还为复杂,还为热烈!但是今日之间,并无一语传说,没一个人把她当龙门阵摆,那吗,这石坊真也立得没多少用!一自改修马路,这石坊还更委之丛莽,以前的巍巍峨峨,今日已残缺得快完了,“千秋万世名”吗?还不是“寂寞身后事!”白知时在迈过贞女坊、奔上马路时,是这样为他同姓的古女叹息,把自己的命运倒暂时的忘怀了。

  跑回一巷子寓所,满认为唐家必然要大吃一惊。然而却不,吃惊的倒是他。

  刚进大门,一般正在阶沿上努力洗衣的大嫂大娘们,便都丢下活路,伸起腰,个个笑得脸上发花似的,一齐叫道,“啊!白先生回来啦!……啊,啊!快放火炮!快放火炮!”

  果然,大门外霹雳叭喇……铳!一串相当长而响的爆竹遂从大门外,一直燃放着进来。他就这样被人众们,被人众们的闹声和爆竹的霹雳叭喇……铳,围绕着,直送进侧门。唐太婆三代人也已经个个笑得脸上发花似的,从堂屋里迎出来,还有向嫂,还有那个前任街正纪万钟。

  爆竹才完,耳朵犹是嗡嗡的,纪老头子已一揖到地,一面说:“恭喜!恭喜!从此清吉平安,也从此安家立业。真是双喜呀!双喜呀!……哈哈!……白先生,想不到吃了场冤枉官司,反而红鸾照命……哈哈!我们倒联起姻亲来了……”

  接着,两厢里一般老年太婆、中年大娘,以及年岁参差的掌柜们,也都冲着他打拱的打拱,作揖的作揖,满口道喜,道贺。

  贺他离开了班房,——管你正式的牢狱也罢,非正式的拘留所集中营也罢,他们总还沿着前清时代县官衙门里的名词,叫班房。皂班办公室,临时拘留人犯的私监,又名卡房,比正式牢狱还黑暗还糟的地方。——他懂得;用爆竹祓除他身上带回来的瘟气厉气,他也懂得;一群人如此像亲人样的欢迎他,他更懂得;但向他道喜这一层,却把他弄糊涂了。

  向嫂端了盆洗脸水来,向他说:“把背时霉衣裳脱了。洗了脸,洗了脚,再进房里去!……姑老爷!”

  他急忙拿眼去看唐淑贞。她只是笑,眼睛眯成了线,上唇几乎贴拢鼻子,右手指头正拈了支纸烟。

  还是纪万钟懂事,一面咂着根挺长挺大的叶子烟杆,一面慢慢向他说明,唐姑奶奶已把他们订婚的事,宣了布了。并且说,得力是亲戚关系,所以才没费多大的事,仅由姑奶奶花了几万元,凭两个表叔的力量,他才出来了,“不然的话,班房是容易出来的么?我当过多年的公事,别的人不懂,我是懂的。”

  他还是呆眉呆眼的把唐淑贞瞅着。脸上没一点表情,好像才从噩梦中惊觉了,还未十分清醒的样子。

  唐太婆诧异道:“这个人咋个了?是不是着了啥子迷蒙药,把心窍迷住了?”

  纪万钟摇摇头道:“不是的。大概受了啥子非刑,伤着哪里了……不打紧,让他静静的养一下……姑奶奶,你同他进去,最好把你那安神的仙丹烧一口给他……”

  他刚才走进唐淑贞的房门,便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握得那么重,她竟蹙起眉头,叫了起来:“哎呀!你做啥子?……我的手!……你看,几乎没有把箍子给人家嵌进指头去了!……显你的气力大吗?……呸!”

  “唉!你是我的恩人!设若不是你,……我一直是昏天黑地的,……从没有想到你救了我!……”

  “这些空话留到以后说罢……我只一句,你得答应我……”

  “绝对答应,你说。”

  “也没啥子。我的话不要当成耳边风。从此以后,一切事情都得和我商量,并且要听我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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