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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到那时,我却怎么办呢?不答应她,不和她离婚,不准她胡行乱为,我能吗?我有这权力吗?如其真个再受了她的供养,再用了她的钱,那简直更软了,她有本事把我赶走,甚至可以说这些不值钱的家具衣裳全是她的,我还只能两手一拍的滚蛋,这样,我又怎么办呢?岂不一切都完了,还要受人家的讥笑,笑我没出息,笑我贪图别人的什么,着别人看穿了,才吃了亏的?声名狼藉了,还有人要我教书吗?就学生们也瞧不起呀:‘先生道我以正,先生未出于正!’我真没脸见人!但是,我那时有个几十万在手上哩,自然我就用不着怕了。有了钱,再不行,我也可以归老故乡,像什么文学家说的,隐于没人处去养我的创伤呀!……”

  他把利害算得如此清楚,因才想找一个机会和唐淑贞商量一下,且不忙结婚,让他到县里去教一年书,一方面,省了在成都的许多无谓的花费,不再去透支药材生意上的红利,让它去像滚雪球般多打若干个滚;一方面,那里收获既多,而用费又轻,收一文便积存一文,再找关系搭笔容易赚钱的生意,或放点大一分五的高利贷,则一年之后,经济必有基础,然后再回来结婚,又免累了她,岂不两全其美?

  此刻灵机一动,觉得机会好像到了,于是话头一转:“……不过,发感慨也看有没有可能激发感慨的对象。假使在一个极其闭塞的地方,连报纸都没有,如像雷、马、屏、峨,如像松、理、茂、汶。这些偏僻地方,耳所闻,目所见,全是一些平常生活中应该有的生老病死苦之类,纵说有什么你抢我夺的黑暗事情,但是与国家民族的前途无干,也不会使人动辄受刺激,那也就无甚感慨可发了!……如其我能在这种地方去过上年把的时间,你赞成不?”

  “赞成!”她似乎不大明白他之所以要问她的意思样,仍然是那样半躺半坐,随随便便地答应着。

  “那吗,事不宜迟,已经开学快两个月了,我这里请朋友代着课,一星期内,就得赶着走啦!”

  “咁!你要走?”她才注了意,把纸烟蒂向地下一掷,猛然站了起来,逼着他的鼻头问道:“你要走!是变了卦吗?……好嘛,我不留你,去跟我妈说去!……吓,吓!还没有结婚哩,就变了心,倒看不出你啦,亏我妈还夸你是好人!……”

  脸都红了,两太阳穴的青筋也全突了起来,眼睛鼓得铜铃大,是动了真气的样子。

  “何必生气,我原是和你在作商量。”白知时毕竟教书教久了,还有些应付手段,也得亏大了几岁,方不致露出恐慌样子,并且懂得急脉缓受的方法,仍然有条不紊地说:“作商量,就是不曾决定,看你的意思如何。你刚才又亲口说过赞成,……我问你,为啥又赞成我走呢?”

  “我赞成你走?”她倒诧异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是呀!我说过赞成。可是并没有赞成你走,你不要抓到黄牛就算马!……你故意说两截话,故意弄个圈套来套我!……我们是女人家,心直口快的,哪能像你们当先生的!……你跟我说句真心话,是不是要变卦?也不要紧呀,要变卦,就趁早,免到将来闹笑话!……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哟!”

  她不等他说真心话,她的看家本事就拿出来了,也是一般女人的看家本事:满眼眶的泪珠,一面孔的可怜容色。

  他还敢说真心话吗?同时,也看清楚他已不可能再有意志和行动的自由。他自然不免有点悲哀,但他一回忆到发妻未死之时,他又何尝有好多自由,“结婚不是恋爱的坟墓,实是自由的坟墓!”不是他曾经说过的名言吗?他的发妻不是也一样叹息道:“光是抱怨你自己失了自由,你就不替人想想,人家又哪样不在将就你,体贴你,人家又有好多自由?就说吃饭罢,我们从小起,就只一天两顿,夜里打二更时端碗抄手面消夜,匀匀称称的,吃得多舒服!但是一嫁给你,就不能不依随你吃三顿干饭。早晨下床就做饭,连头都来不及梳,晏了,你要吵,说是赶不上学校钟点;天不等黑,就吃夜饭,晏了,你也要吵,说是累了一整天,肚子饿得难过。其余的不说了,你想想,人家又自由了些啥子?若果都要照常的自由,好嘛!你吃你的三顿干饭,我吃我的两顿饭一顿点心,只要你舍得费用!……”结了婚就不能自由,乾造如此,坤造也一样,大家都要损失些自由,大家也才能心安理得的相处下去,这是人理上的相对论,诚足悲哀,但悲哀也不是绝对的呀!

  不过许多道理绝不是此际能向唐淑贞女士说得明白,而使她完全理解得了。还是用了些戏剧行为和言语,才把这一场误会解释清楚,第二个问题只好就此搁下,以不了了之。唐淑贞也让了步,不一定要他改行去跟她跑安乐寺,并答应他,学校薪水能积存整数时,交给她去做生意,另立帐目,赚了归他,蚀了赔他。问她为什么要如此要好?她先是笑笑地说:“爱你嘛!”然后才解释说:“有啥稀奇!因为你人好,又是造造孽孽的一辈子,既决计嫁给你,怎吗不替你作个长久打算?你们老酸,动辄绷硬铮,好像吃了老婆的饭,使了老婆的钱,就了,没脸见人了,以后老了,还是在使自己的钱,或者连饭钱都算还老婆,不是就快活了?也不再想啥子别的心思了!”啊也!这是结婚定了的作法!那,第一个问题,还有什么考虑的余地?

  现在,自然又回到第三个问题。

  白知时一再表明他内心的矛盾:他是绝对赞成知识青年从军的,他在几个学校里作过不少的义务宣传,比什么兵役部次长、成都市市长说得还透辟,还富于刺激性,弄得校长们有苦说不出。但他却又不愿意自己的亲外侄去牺牲,因为这太自私了,又过于矛盾,他不能正面去禁止黄敬旃,须得用一种什么无害的秘密手段才好。

  “那只有把他关起来,不准他去。”女的说法还是正面的,硬性的。

  “这不好,会引起反感的。”

  “你总有个打算呀!”

  “我想去找那几个负责检查身体的西医,都是熟人,可以说私话。请他们证明他有肺病……”

  “对嘛,只怕医生们不答应。”

  “惠而不费的事,有啥不答应?不过……”

  高继祖的声气已在隔壁正房里喊:“妈呀!”

  “做啥子?我在这边!才放学吗?”

  “妈呀,你说今天去看电影《泰山凯旋记》呢?……”小皮鞋的声音一路跑了过来。

  “今夜我却不能陪你们去,我要去找医生。”

  孩子已跳了进来,赶快揭下童军帽,向白知时鞠个躬,便奔到她妈跟前:“我看了广告,智育是六点,蓉光是六点半,你赶快过瘾,我喊外婆快点弄饭吃,我们去看蓉光,好不好?”

  “今夜白先生有事,不能去,我们明夜去看……吓!明天是星期六,夜里不复习,更好啦!”

  “不好,你许了我的今夜去!……”

  “你们去好了。明天下午,我还要出去找人,今天晏了,找不到几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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