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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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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呢,我说到了心眼儿上了?……自然啰,只好怪我自家不好,为啥会把你的甜言蜜语,当成了真话,一切不顾,把啥都牺牲了:名誉、家庭、丈夫、儿女、亲戚、朋友、事业!……并且还背了一身的臭骂,没名没堂的跟你住在一块儿。自家不打量一下,凭了啥能把你拴得牢。说地位金钱,没有;论才学,更没有,充其量可以当个女秘书罢咧!年纪比你大,相貌哩,更平常极了,……你刚才不是还夸过那姓何的女娃子吗?据我看,也真不错!别的不说,光说年纪,人家才十五六岁,好嫩气呀!……其实哩,就那个姓朱的婆娘,也不算坏,比我好得多,不但年轻,还多么风骚,人家老是有说有笑,只管声气苕得点……” 那男子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道:“刚才倒把我骇了一跳,以为你在说老实话,正想再给你赌几个血淋淋的咒……哪晓得你才在和我开玩笑!……啊,哈哈!算了罢,该我们吃午点的时候了。” 一伸手,便从女人身边拖了一只卤漆有盖的长方藤篮过去。 “本是正经话,咋个说是在跟你开玩笑?”女人的脸色业已和悦起来,好像预知他回答的,一准是绝好听的言辞。不过为了保持威信,犹然故意把一双人工修成的,又弯又细又长的眉毛,高高撑起,使得平滑的额头上皱起了十多条细纹。 先是一条二尺见方的雪白饭单铺在两人中间的地上。 “怎么不是开玩笑?你想想看,那小女娃子……” 接着是两双牙筷,两只玻璃杯。 “……只能说是一只还未长醒的小母鸡,除非是前三四十年的风气,考究吃这种拳大的毛臭小家伙;不说我没有这种怪口味……” 接着是一大块有两磅重的冠生园的面包,和用鱼油纸包着的卤鸭肝、卤鸡,以及广东香肠、宣威火腿等,都是剔骨切碎了,只需朝口里喂的精美好吃的东西。 “……就是强勉吃了,也会着人笑呀,既没有滋味,并且不人道!……至于那一个婆娘,……哈哈!……” 接着还有一只小小洋铁盒的岂斯,是一个在美军中当翻译的朋友送的,原是半打,只剩这一盒了。 “……虽说年轻风骚,但是……你还只觉得她声气带苕,我哩,是吃红苕长大的,更感觉得她那全身的苕气逼人!……” 最后是一瓶葡萄酒,重庆酿造的,据说还好,可以吃,是他哥告诉他的,他买得不少,随时喝一二瓶,比米酿的黄酒,比玉麦烤的白酒好,还卫生,虽然赶不上来路货。 “……拿这些人来比,除非是安心挖苦自己,怎能不说是开玩笑呢?……算了罢!喝一杯,口也有点渴了!” 女人把眉头微微一蹙道:“总爱拿这些酸东西灌人!应该把那只旅行茶瓶带来才对啊!” “虽有点酸,却不是醋……”男的有意这么说。 “你说我爱喝醋吗?”眼波又是一荡漾,并且斜斜的把男子的脸盯着:“你才简直不知好歹哟!” “是的,我晓得这中间的道理,不过……我倒要奉劝一言,寡醋喝多了,不卫生的!” 这时,云幕已遮满了,强烈的太阳被迫与大地告了暂别,大概到明天清晨才能互道早安的了。风还是不大不小的吹着,桤树沟边已显出凉飕飕的秋意。 男的吃着岂斯面包,并大块的挟着火腿、鸡肉,又一杯一杯地喝着葡萄酒,感到一种安适的快活。女的哩,吃得比较斯文;大概是顾虑着口红,咬面包和咬卤菜时,老是翘起嘴唇,尽量的使用着那又白又细的牙齿。 男的把脚平伸出去,侧着身向地上一倒,笑道:“你说,这哪能像躲警报,简直是有趣的野餐,可惜没有老金他们参加!……” “老金他们顶胆小,一有警报,总是跑得多远。今夜约的会,该不至于放黄罢?” “不会,不会,他们的小汽车跑得快。作兴又到石经寺去了,也不过点把钟就跑回来的。小马说,今夜有要事相商,他怎能不来?爱娜来不来,倒不敢定,设若罗罗家的茶舞不改期的话……” “该不就是为了爱娜的事罢?”女的端着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这样思考着说。 “却不晓得,……恐不是的,小马在电话中说话的口气,没那么严重,只是说有要事商量,叫我不要约别人,他们准七点半来。” “唉!爱娜也是哟!大家耍耍也罢了,为啥那们不谨慎,会弄出把柄来!……” “这事能由自己作主吗?” “有啥不能?我就是!” 男的又是哈哈一笑:“别片嘴,设若我……” 一阵脚步擦着地面的声响。 女的忙把嘴一努道:“莫胡说!又有人来了!” “第二次警报吗?……糟啦!……说不定还有夜袭哩!” 却又不大像。走来的并不是城市上的人,而且也只是一个老太婆和一个人穿了一条破破烂烂、蓝土布长脚裤子的男孩子。这孩子,一如乡间众多的穷孩子样:第一,是从吃了粽子起,有时从浴佛以后不久就起了,永远是赤膊光脚,除了腋下和裤子遮着的地方外,全身皮肤是经太阳的紫外光线、红外光线炼得同腊肉皮差不多;在现代人眼里看来,据说,这才是标准的健康色,许多时髦的青年男女,还巴不得把自己的又白又细嫩的四肢,在一天里就晒到这个程度哩。 其次,是你从他们的体格和容貌上,差不多是难于估出他们的确实年龄;例如刚走来的这个孩子,在女的眼光里反映出,认为同她亲生的第二个儿子的年龄不相上下,七岁罢咧,然而到后来,据他祖母说起,已十三岁了;就因为尺码长得太差,虽然已有一大把气力,但是推车挑担,总觉吃力;不过,他祖母又欣慰的感叹了一声道:“呃!也得亏尺码不够,又不像头大手粗成了大人的矮子;几年来拉壮丁,也才躲过了!”其实,照林幺满这样躲过拉壮丁的,倒不少! 当其林老太婆同着她孙子幺满子刚走来时,那男子连忙翻坐起来问道:“又有了警报吗?” 先是呆了一呆,然后林老太婆才停脚说道:“你们还在躲警报么?……早解除了。汽车私包车都接连不断的在朝城里跑……我们是回去的。” 女的也忙问道:“你的房子在哪儿?有马桶没有?” “粪桶是有的,太脏了,你们城里太太们用不来……乡坝里头,哪里不是屙屎屙尿的地方!” “光漠漠的,太不方便,难免不着人家看见,我们搞不来。” “那么,我家屋后头有个小粪坑,倒有遮拦,我媳妇孙女都在那里屙,倒没人看得见。” “我同你去!……有好远?”女的已站了起来,同时把放在地上的一只精致的大英纹皮手提包拿起。 “好远点儿!顺着沟边上坡,转过那丛竹林,不就是了吗?” 所谓竹林,倒看得见,在一个矮坡那面。但在女人眼里估量来,足有城内长长一条街远。抗战以来,最著成绩的,是城市中不惯使脚的女人,对于走路,倒也不在意下,尤其是乡野间,动辄可以把娇嫩的脚底顶起水泡,把漂亮鞋子在沾满尘埃的泥土小路上走动。 女的还用象牙筷从鱼油纸包中,将吃剩下来的卤鸡、火腿、香肠挟了几大箸,塞在大面包心里,递与林幺满,并且很和蔼地说:“娃儿,我请你吃块夹心面包。”或者由于她想起了她那二和尚了。 娃儿很腆腼,不肯来接。一对光闪闪的小眼睛,但又不肯离开那没有听惯名字的东西。 老太婆也和一般的乡下老太婆样,当有人瞅睬了她的孙儿,不管好意歹意,总喜欢。难得开颜的,又黑又瘦,令人一看立即可以数出好多年辛苦的老脸,登时又在两腮上眼角上,更挤出了无数的皱褶;露出一口黄而残缺的牙齿,笑道:“啊哟,咋好哩!没缘没故的,就多谢起来!……幺满子,快接了,给太太道谢,是太太的好心……也给老爷道个谢!……这一大块,抵两个大锅魁啰!别一个人就吃了,……拿回去,跟二姐分!……真是,多谢啦,没缘没故的!” 男的接着问;“老太婆,你从场上来吗?听见说今天炸的哪里?” “没听实在。周保长说的,像是藩署街。” “藩署街,那们近吗?……真是那里吗?” 女的也愕然道:“小马的房子,不是中了彩了!” 幺满子插嘴道:“奶奶记错了:人家周保长说的是厅署街。还有几个人说是文殊院。” “哦!那差不多!我们揣测来,断不会在城中心的……起了火没有?” “没有,只听见打炸雷样的响。”也是林幺满说的。 女的把手提包打开,看了看:“糟糕!忘记了带纸……你身上有没有?” 男的向裤袋里一摸,只有一份《新新新闻》,是夹江手工纸印的,两面油墨浸透,并且已经折断成几小块。 林老太婆道:“有字的纸,用不得,污秽了圣贤!你不嫌弃,我们家倒有火纸,只是搓纸捻的,粗得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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