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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罗歪嘴那里会有这样一个朋友?就说赌场上认识的,也算不得朋友,也不止他这一个朋友呀!朋友而看到朋友的亲戚,这交情要多厚!但是蔡掌柜现正关在成都县的卡房里。既从城里来,不到卡房去看候掌柜,而特特跑几十里来看朋友的亲戚的老婆,来看掌柜娘,这交情不但厚,并且也太古怪了一点!

  光是来看看,已经不中人情如此。还要送东西;听见没有镜匣脂粉,立刻跑去,连更晓夜的买,就自己的兄弟,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还不如此,这只有情人才做得到,他是情人吗?此更可疑了!连来六回,越来越殷勤,说的话也越说越巴适,态度做得也很象,自己说到伤心处,他会哭,说到丈夫受苦,并没托他,他会拍胸膛告奋勇,说到罗歪嘴跑滩,他也会愁眉苦眼的。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问他在那里住,只含含胡胡的说个两路口;问他做过什么,也说不出;问他为何常在城里跑,只说有事情;幸而问他的名字,还老老实实的说了,到底是什么人呢?看样子,又老老实实的,虽然听他说来,这样也象晓得,那样也象晓得,官场啦,商场啦,嫖啦,赌啦;天天在城里混,却一脸的土相,穿得只管阔,并不苏气;并且呆眉钝眼的,看着人憨痴痴的,比蔡兴顺精灵不到多少。猜他是个坏人,确是冤枉了他,倒象个土粮户,脸才那样的黑,皮肤才那样的粗糙,说话才那样的不懂高低轻重,举动才那样的直率粗鲁,气象才那样的土苕,用钱也才那样的泼撒!

  这样一个人,他到底为着什么而来呢?他总是先晓得自己的,在那里看见过吗!于是把天回镇来来往往的人想遍了,想不出一点影子,一定是先晓得了自己,才借着这题目粘了来!那么,又为什么呢?为爱自己想来调情吗?她已是有经验的人,仔细想了想,后来倒有一点象,但在头一次,却不象得很,并且那时说话也好象想着在说。难道自己现在还值得人爱吗?没有镜子,还可以欺骗自己一下,那天照镜子时,差点儿没把自己骇倒;那里还是以前样儿,简直成了鬼相了!脸上瘦得凹了下去,鼻梁瘦得同尖刀背差不多,两个眼眶多大,眼睛也无神光了,并且眼角上已起了鱼尾,额头上也有了皱纹,光是头发,罗歪嘴他们那样夸奖的,落得要亮头皮了。

  光是头面,已象个活鬼,自己都看不得,一个未见过面的生人能一见就爱吗?若果说是为的爱陆茂林为什么不来呢?他前几个月,为爱自己,好象要发狂的样子,也向自己说了几次的爱,自己也没有十分拒绝他;现在什么难关都没有,正好来;他不来,一定是听见自己挨了毒打,料想不象从前了,怕来了惹着丢不开,所以不来,陆茂林且不来,这个姓顾的,会说在这时候爱了自己,天地间那有这道理?那么,到底为什么而来呢?

  她如此翻来复去的想,一直想不出个理由,听见父亲说,此人是个奉教的,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顾天成必是来套自己口供,探听罗歪嘴等人的下落,好去捉拿他的。并且洋人指名说罗歪嘴是主凶,说不定就是他的支使,为什么他件件都说了,独不说他是奉教的?越想越象,于是遂叫了起来:“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她向爹爹妈妈说了,两老口子真是闻所未闻,连连摇头说:“未必罢?阳世上那样有这样坏的人!你是着了蛇咬连绳子都害怕的,所以把人家的好意,才弯弯曲曲想成了恶意。”

  但她却相信自己想对了,本要把他送的东西一齐拿来毁了的,却被父母挡住说:“顾三贡爷一定还要来的,你仔细盘问他一番,自然晓得你想的对不对,不要先冒冒失失的得罪人!”

  于是在他们第七次会面以前,她是这样决定的。

  三

  他们第七次会面,依然在堂屋前檐阶上,那天有点太阳影子,比平日暖和。

  蔡大嫂的烘笼放在脚下,把金娃子抱在怀里偎着,奇怪的是搽了十来天的脂粉,今天忽然不搽了,并且态度也是很严峻的。

  顾天成本不是怯色儿,不晓在今天这个紧要关头上,何以会震战起来?说了几句谈话之后,看见蔡大嫂眉楞目动的神情,更其不知所措了。

  蔡大嫂等不得了,便先放一炮:“顾三贡爷,你是不是奉洋教的?”她说了这话,便把金娃子紧紧搂着,定睛看着他,心想,他一定会跳起来的。

  他却坦然的道:“是的,今年四月才奉的教,是耶稣教。蔡大嫂,你啷会晓得呢?”

  第一炮不灵,再来一炮:“有人说,洋人指名告罗德生,是你打的主意!”

  他老老实实的道:“不是我,是陆茂林!”

  第二炮不但不灵,并且反震了过来,坐力很强,她脸上的颜色全变,嘴唇也打起战来。

  金娃子一只小手摸着她的脸道:“妈妈,你眼睛为啥子这样骇人呀!”

  她仿佛没有听见,仍把顾天成死死盯着,嘎声说道:“你说诳?”也算得一炮,不过是个空炮。

  “一点不诳!陆茂林亲口告诉我,他想你,却因罗五爷把你霸占住了,他才使下这个计策。大嫂,我再告诉你,我与罗五爷是有仇的。啷个结下的仇?说来话长,一句话归总,罗五爷张占魁把我勾引到赌博场上,耍我的手脚,弄了我千数银子。我先不晓得,只恨他们帮着刘三金轰我,打我,我恨死了他们,时时要报仇。你还记得正月十一夜东大街耍刀的事不?……”

  蔡大嫂好象着黄蜂螫了似的,一下就跳了起来。把金娃子跌滚在地上,跌得大哭。邓大娘赶快过来将他抱起,一面埋怨她的女儿太大意了。

  她女儿并不觉得,只是指着顾天成道:“是你呀!……哦!……哦!……哦!……”浑身都打起战来,样子简直要疯了。

  邓大爷骇住了,连忙磕着铜烟斗喊道:“幺姑娘……幺姑娘!

  顾天成蒙着脸哭了起来道:“大嫂……我才背时哩!……本想借着你,臊罗五爷张占魁们一个大皮的……我把你当成了罗奶奶了……那晓得反把我的招弟挤掉了!……我的招弟……十二岁的女娃儿……我去年冬月死的那女人,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娃儿……多乖的!……就因为耍刀……掉了!……我为她还害了一场大病……不是洋医生的药……骨头早打得鼓响了!……呜呜呜!……大嫂……我才背时哩!……呜呜呜……我的招弟哇!……”

  蔡大嫂似乎皮人泄了气样,颓然坐了下来,半闭着眼睛瞅着他。她后父眼力好些,瞥见她大眼角上也包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只是没坠下来。

  邓大娘拿话劝顾天成,但他哭得更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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