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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不能那样讲法。也得看端大人做的事对不对?若是不对,我们为什么不能自由处置?”

  可是说话的人却把眼睛几眨,脸上做出一种难看的怪相,说道:“莫把你们自己看得太厉害了!人家周兴武有一万多人,不少是打三个擒五个的歪人,如其进了资州城,你们搞得赢人家?只怕一个啊嗬,你们就下了台了!还说要打死人家,为民除害!”

  有些人不光是说,而且还表现在行动上。那就是搬箱抬笼、拖儿带女朝乡镇上走,实行了小乱居城,大乱居乡的古训。

  这当然会引起一些队伍的怀疑。怀疑他们端大人把周兴武招来资州,是不是为了对付他们?于是在革命派与非革命派的密谈当中,便提出了前此尚未提过的一件新命题,那便是组织反正之时,对于这个老帅,采取什么样的手段?

  军队是这样不安,人民也这样不安,自己说,如同踞坐在火炉之上的端方,和他那班幕僚与属下,到底有没有一些感觉?当然有的,而且还甚为有之!如其不然,他也不会忙着要与赵尔丰和解,要想急于把前此认为是他“干城”的湖北陆军摆脱,轻车简从,逃离他自行布下的罗网——资州城了。

  端方在打发他的兄弟端锦、总文案夏寿田、营务处提调董作泉、译员管荡之,赍着他亲笔信札和几挑贵重礼品,作为和解代表,向成都去的翌晨,他蓦地想了一个计策,打算趁着大家无备时候,试一试,看能不能溜走?

  他沉思了一下。这事不能与任何人商量,更不能人夫轿马地走。必须人不知、鬼不觉地只身独自用脚走出资州城,走到相当远处,再雇代步东西,远走高飞。不过像这样走法,有生以来尚未经历,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能从京戏里的伍子胥身上着想:伍子胥为了逃出昭关,一夜之间,胡子头发都变白了,可见微服而逃,并不是易事。何况伍子胥尚得亏东皋公给他帮了大忙,要是没有东皋公,伍子胥能不能瞒过把关将士的耳目,仍在未定之天。而他端方,今天恰就缺少这样一个东皋公,这是极为不利之处。他摇了摇头,想到《三国演义》上诸葛亮在火烧藤甲兵时候,感叹过的两句话。不过他把上下句颠倒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不管结果如何,姑试为之!”

  他把刻不离身的小跟班唤来,服侍他换穿了一身不很鲜丽的猞猁狲皮袍和小毛皮马褂,戴了顶没有帽花的普通瓜皮帽,蹬一双云头厚底夫子鞋。之后,叫小跟班到账房师爷处取来一百块龙洋。龙洋是用皮纸封作一包。用手接过。“哦!好沉啊!”本打算把这一封龙洋揣到怀里的,因而临时变计,把皮纸封打开,自己揣了一小半,约莫三十几元,其余,叫小跟班揣了。心里寻思,一个人走,到底不大方便,比如口渴了要买茶喝,腹饥了要买饭吃,尤其是脚走乏了要雇代步东西。举凡这些要紧勾当,自己从未经过手,漫道不知如何付钱,甚至不知如何开口。小跟班虽说在衙门里长大的,但是出身微贱,这些事情,他总比自己在行,“对!就叫福安跟着走吧!”

  他并不向福安说什么。只和颜悦色地吩咐:“跟我出去走走!不要惊动众人,悄悄走就是了!”

  青衣小帽、脱略形骸、到行台外去散步,已经有过两三回。不过往回大人出行台之前,总要传呼卫队伺候。董作泉照例要选派一二十彪形大汉,穿着便装短打,身边暗藏手枪利刃,随在他身后以资保护。今天——而且在清早,大人并不传呼伺候,仅只带着福安,飘然步出行台,大家好生惊异,却又不便请示。

  端方步出行台,仍照前两回散步路线,是向东走去,不多远便到了东门。东门外,是他去过的一家资州富户的别墅,一幢形式古怪的假洋房,四周有些树木花坛,名字叫湘园。

  他今天并不要去湘园。还未走拢东门,便急忙缘着城墙边一条偏僻小巷走去。脚步开得快,厚鞋底踏在硬泥地上,很像庙里和尚在敲木鱼。

  巷子里没一个行人,只有几条长毛瘦狗在打闹。端方平生怕狗,恰恰手上又没拿东西,离狗还有两丈远便站住了,借此也缓口气。

  福安搂着沉甸甸的肚子(说错了,并不是肚子,而是怀里的银圆往下坠,腰带系不住,银圆坠到肚子上;他搂的是银圆,并不是肚子),追到端方身边唤道:“大人!我们到底往哪儿去呀?”

  “什么大人小人!”端方连忙向四周一瞥,低声吆喝道,“已经给你说过了,我姓陶!陶……陶渊明的陶……”

  “嗻!嗻!陶老爷!我们到底往哪儿去呀?”福安莫名其妙地仰望着他,口里也出着粗气。

  “这条胡同儿出去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能不能走到城外去?”

  “不知道。”

  “唉!你们这些人,平常日子在干些什么!”端方很不高兴地这样说,比起平日开口就骂人“王八羔子”的态度,那便温和多了。

  当下,叫福安走在前头,把狗吆开。转一个大弯出来,想不到还是东街,而且一群身着军服的人们恰恰迎面走来。

  一个头目模样的汉子回头喊道:“大人在这里!赶快通知那几队,不要寻找了!”

  端方不由把淡淡的两个眉头紧蹙在一处,轻轻地咳了一声道:“我不过出来散散步,你们便如此兴师动众地寻找,其实何必哩!”

  第十章 端方的下梢头(四)

  使人忧虑的事接二连三地来。

  赵尔丰拒绝让绅士们到资州来商量大事的电报先到。

  “喏!我早就晓得赵老四会这样干的!”

  虽然是意料中事,但是看了电报后,毕竟像喝了碗辣子水似的难过。这因为自从朱山、刘师培、弼良去成都运动绅士的结果,据三人的密电报称,绅士们由于处在赵尔丰恶劣势力之下,没有表白态度的自由。他们建议:“最好,由公电邀诸绅莅资面商,庶能如愿以偿。”

  他当时便曾向他的僚属说道:“绅士们既没有言论自由,又怎能有行动自由呢?”

  刘景沂说:“然则,电报就不必拍去了。”

  “那又不然,电报仍应拍去。”他想了想,提出他的希冀,说道,“设若绅士们居心要推倒赵季和的压制,他们是可以设法潜来资州的。即使光明正大地走,赵季和在这个时节,也未必敢公然阻止。所虑的,只是这通电报,不见得便能送到绅士诸公手上耳!”

  接着而来的是重庆独立。

  也是令人心惊的大事,因为后退无路了。不过还不算十分了不起的大事,因为在原定计划中,就未把这条后退之路看得很重要。因此,到十月初五日夜里,端方再一次邀集所有僚属,商量最后办法——即是如何离开四川,回京复命?大家依然觉得取道川北,到底稳妥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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