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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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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张电报纸仍回到面前,赵尔丰方咳嗽两声,说道:“大家都已知道了吧?我也用不着多说了。可怪的是,端大臣奉到上谕,并不即速来省接事,却滞留在资州州城,一面招收富顺大匪周兴武万余众,一面扣留资属地丁钱粮数万两,不知其意何居?与川省接壤的云南、贵州,在九月间已先后宣布独立,不仅一日数电,迫我表示意向,且已四路出兵,侵扰下川南叙、泸一带。最近陕西也发生了事故。因为川、陕无直接电报,仅知汉中守军有退踞川省之说。至于四川各地情势,也甚纷乱。下川东夔、万各处,已为匪踞,州县官有的逃匿,有的殉难。大川北亦有土匪、革命党揭竿而起。上川南道路梗阻,连我调出的西军,迄今未过大相岭。嘉定府一度陷于大匪胡痰、罗八千岁之手。后经标统叶荃克复,但不旋踵而陆军又哗变了。泸州前数日宣称独立。永宁道刘朝望不但未经禀准,公然出任川南军政府都督,还来电责我不识时务,徒然效忠于朝廷。最重要的还是重庆府,昨夜接到电报,重庆已于昨天独立了!” 只有最后这个消息,大家尚未知道。重庆这个重镇迟早要出事,固然在大众意料之中;不过竟自出了事,似乎又出大众意料之外。因此,大众吃了一惊,都想知道在那里举事的,到底是一些什么样人。 赵尔丰把电报看了两眼,因为光线太暗,尽管戴上了老光眼镜,尽管电报纸上的字迹比蚕豆还大,他仍结结巴巴地说道:“川东道朱有基、重庆府纽传善都缴印投降了。并且正式成立了政府,名字叫……蜀军都督府……正都督叫……张……培爵。说是……学界中人。各位知道这个人不?” 不完全知道。只有一二人,恍恍惚惚记得这人是高等学堂开办之初的师范速成班毕业学生,曾在成都几个中学小学教过书;确确实实是同盟会会员,是革命党人。 “……副都督叫……夏之时。我晓得这人就是半个月前在龙泉驿叛变,把司令魏楚藩打死,把我派去欢迎端大臣的教练官林绍泉胁迫同逃的那个陆军排官!这人不用查问,当然是革命党无疑。” 五福堂里又一度沉寂。不过为时不久,赵尔丰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时势危急。川省以内,陷于分崩离析之境;川省以外,也正祸患丛生,形同鱼烂。兄弟力尽智竭,既难于保全疆土,又不能安定黎庶。所以敦请各位来此,以诚相见,庶乎商得一个保川安民的善法!各位先生耆年夙德,博学深谋,兄弟向来佩服……咳!咳……尚望本己饥己溺之心,遂敬恭桑梓之志,各舒伟见,勿吝珠玉,但求能够造福川民,兄弟断无不采纳之理!” 说完了,他还严肃地向大家拱了拱手,表示他的诚恳。 本来事前商妥,在这关键时候,该周凤翔起来说话,并提出绅士们(他们自以为在代表全川七千万人民)的要求的。赵尔丰有所期待地望着他,其他绅士与文武官也都望着他。但他若无其事地静坐着,仿佛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 僵持有一分钟。赵尔丰连连皱眉,把一部花白胡子理了又理;吴钟镕急得摸鼻子,搔腮巴;好些人竟自在逗耳朵。 邵从恩拿眼把绅士们扫了一遍,无可奈何似的慢慢站起来,说道:“适才听了季帅明谕……” 大家早已知道他邵从恩与陈崇基先同赵尔丰面谈过,今天这次会议,他也是主动人之一,会议内容,他是了然的。现在既是自动起代周凤翔发言,当然更能说得明确一些,也更能动听一些。因而大家都凝神聚气,听他如何说。 但邵从恩一开口,还是和往常一样:慢条斯理,一板三眼,这且不说;光是泛论天下大事,顺带称颂季帅公而忘私的美德,就费了不少言辞。 众人好不耐烦。罗纶悄声向邓孝可叽咕道:“这叫什么章法!” 邓孝可也悄声回答说:“这叫急脉缓受法,又叫回肠荡气法。” 邵从恩正好说到正题:“由是观之,独立——或者叫作自治也可以,确已成为潮流,弥漫于全国,大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势……所以为四川计,为四川人民计,若不顺应潮流,揭橥独立,实实想不出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以图存……”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以为他既已点了题,接下去,自然就要提出要求,磋商条件了。陈崇基已经悄悄密密把他与周善培煞费苦心拟好、用梅红全柬恭楷录出的条件,从皮护书内取出,准备要用时立即捧上。 却不料邵从恩的话才同点水蜻蜓一样,刚在水面上点一点,又展翅飞开了。因他正待下断语之时,忽地拿眼把赵尔丰注视一下,看见他颓然坐在太师椅上,颇有“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的样子,不由心里一动。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念头(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事后被大家诘责起来,他只好自认糊涂;同时又归罪于碰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使然),总之,违反了初衷,而且也使大众非常吃惊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来:“然而用什么法子来达到独立呢?省以外的情形,尚不知道,若就省以内而言,不是就有两种方法吗?其一,如重庆,完全由学绅出而宣布独立,由学绅出而组织军政府;其二,如泸州,则是官方……想必也有绅方人士参加,独立和组织军政府。二者孰善孰不善?关系都非常之大,稍一不慎,都有无穷之患。区区学疏识浅,不敢妄作主张……季帅服官多年,经验阅历都高人一等……可否还是由季帅自加斟酌?” 赵尔丰目光一闪,露出一种惊异神气。官员中间有几个人都微笑起来,尤其是一直踧踖不安的田振邦和田征葵。 罗纶、徐炯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徐炯只说了句:“这是邵先生一人之私见……”看见罗纶也要说话,他又坐下,两眼斜注着邵从恩,颇有悻悻之态。 罗纶两手扶在桌子边上,呼着大气(他还是那么肥胖,又正在着急头上)说:“若依邵先生的话,季帅根本就不用约我们绅士来开这个会啦……本人窃窥季帅之意,正因为现在政府不敷民望,不足以适合潮流,所以……所以才要改弦更张,另谋良策……本人以为策之善者,莫如除旧布新。质言之,即季帅交由四川人民,另组一个新政府。因为……不管叫自治政府也罢,叫独立政府也罢,总之,都是新的政治,而……而不是专制政体的政治……像这样的新政府,人民耳目一新,心里也才悦服,也才可以把目前这个危机四伏的局面,收拾得好……若不这样,而仍以现在政府改头换面,或者只局部变一变而大体仍旧……那么,恐怕不是季帅本意……因为既说不上改弦更张,更说不上适应潮流……” 他的话尚未完全落音,本已坐下的徐炯和其他几个人,如廖治、邓孝可这些到日本留过学的维新派,都依次起立,说了一番话。大家意思,都与罗纶相同,主张应由赵尔丰俯顺舆情,将政权交出,由四川人民公举贤能,另组一个新政府,实行独立自治。 接着杨嘉绅站了起来,态度从容,首先向赵尔丰弯了弯腰,而后字斟句酌地说道:“本人赞成四川绅士的要求,赞成四川独立自治。”他眉头微蹙,略微顿了顿:“本来,我们是大清官吏,不应该说这种话的。然而现在大清朝廷已经解纽,我们当官吏的,因而失所凭依,换句话说,我们已经不再成为大清官吏,而只算是中国国民中间的一分子了。”杨嘉绅用他锐利的眼睛,迅速地把会议桌四周一扫,感到他的话在大多数的官员中间已经产生影响,尤其从赵尔丰的脸上,看得出有一种宽慰的神色,“现在本人即以国民一分子的资格,来讲一讲我们对于国家,对于四川,应该做些什么事情,方足以尽我们国民一分子的义务……” 杨嘉绅、这个安徽省举人出身的家伙,向来就以经济才干自负,讲起话来,娓娓动听。当下便尽其平日所习闻于人、习见于书的改良政治、安定民生的新学说,加以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旧学说,反反复复说了一长篇,比邵从恩、罗纶、邓孝可这些人,还说得道理十足,说为四川计,为季帅计,都只能听任川人出来担任治川重任,即独立自治是也。 他的话一说完,绅士们不必说了,个个都为之精神一振;即许多官员也都在点头磕脑,表示同意,连尹良这个旗人,都跃跃欲试地想站起来附和几句。 陈崇基这个世故不深的议绅,以为事情业已定局,剩下来的,只是谈判条件和军政府的组织办法;接着,只要把新政府负责人一确定,看来,明天四川便可独立了。他于是迫不及待地将梅红全柬双手捧到赵尔丰跟前,站在太师椅侧,躬身请示:可否便由他来朗诵? 赵尔丰庞眉紧锁,定睛瞅着这一叠红通通仿佛血染的东西,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正自犹豫,田征葵已经离座,抢到他身边,大声叫道:“季帅不可!这等大事,怎便如此仓促定夺!我们还得从长研究一下,看看这样办,于我们利弊如何?若是弊多利少,或者有弊无利,那我们还是不能答应哩!” 五福堂的气氛,着他这么一搅扰,登时起了变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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