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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领着孙小姐、二孙少爷在花园里。经佑吴大娘、何奶妈收拾三老爷的房间。”

  想起来了,原来三叔郝尊三有信报告哥哥说,他在资州的事务粗了,闻说道路已畅通无阻,他不日即将带着姨太太和小女返省;请家里人为他把所住的房屋收拾收拾。既曰不日,当然就是三几天的事。当家管事的太太,恰因与二小姐香荃生气,心口痛了两天。尽管听了老爷劝告,吃了两小口裹有沉香末的鸦片烟,也只是暂时好一点,等到鸦片烟性一过,仍然不能支持。因此,许多事情都落到叶文婉的肩头上。也因此,叶文婉便难如平日那样清闲,但凡经佑大少爷换衣服,拿东拿西,乃至篦头发,梳发辫这些事,只好叫春喜兼任。偏偏大少爷不喜欢春喜,任凭她如何尽心巴结,总觉得她太蠢,不及春英伶俐。但少奶奶心里雪亮,晓得真原因所在,并非春喜太蠢,春英伶俐,而是春喜生得丑陋,春英则与跟着高升逃走的春秀(这时,大家都已知道高升便是高金山,春秀便是高大姐。不过在少奶奶的脑子里,还一时不能把那些前尘旧影完全抹杀,偶一提起,仍免不了是“高升拐走了春秀”。除非这一代的人全死光,否则,这污痕是无法摆脱干净的)差不多,虽不怎么标致,却很受看的缘故。

  自从少奶奶自以为察觉到真正原因,她对两个丫头,便取了两样态度。倘若春英有什么事来找大少爷,比如国文上一个什么典故不晓得出处,历史上一个人名的字音不晓得该如何念等等,少奶奶总勾留在旁边,不特半步不离,还睁着两只丹凤眼,查看两个人的眼神脸色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破绽。有时还故意要设些障碍,使这个中年男子和那个芳年及时的少女,不敢逾越;而对春喜哩,由于放心信任,态度遂非常和蔼。在大少爷发气骂人时,总笑劝说:“你也是哟!人之儿女,己之儿女嘛!有啥不对地方,好生说就是了,何苦凶声恶气地把别人的祖先八代都骂翻了!亏你还在当先生,教学生,讲新学,讲人道,叫别人晓得,不批评你吗?”幸而郝又三在家庭中间,还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花花公子。对于春英,并不完全如他少奶奶暗地里疑心的耗子带连夹棒——起下了打猫儿的心肠。所以每当叶文婉一劝解,他倒老老实实接受了。心里尚颇为赞许少奶奶学问有进境。因而,有时春喜服侍得不合意,本要骂几句的,一想到少奶奶的忠告,也只哼两声,睖一眼,算了!

  刚把一件旧的枣红摹本缎的大襟半臂,从春喜手上接来,套在呢夹袍上。听见郝达三在前面窗根下问道:“又三才回来吗?”

  他应了一声。来不及把豌豆大的空花黄铜纽子扣好,连忙从堂屋里走到前檐阶沿上。

  “你晓不晓得朱云石回省来了?”

  “不晓得。爹听见哪个人说的?”

  “曾笃斋、彭兰村两位,今天来会我,打算借我们这里,邀他来吃顿便饭。”

  郝又三沉默了一下道:“似乎不大好吧。”

  “有啥不好?”郝达三把吹燃的纸捻都忘记凑到烟哨上去,“哦!敢是因为你娘母心口痛,不能经佑客?那不要紧,仅仅一桌客,我已打发高贵叫荐芳园小王去了,无须自己做。光只烟酒茶水,媳妇子可以照料的。”

  “并不为此!我觉得朱山这人,值不得同他周旋。”

  “这是什么意思?”

  “爹莫非不晓得他是同志会委托出省的代表吗?但是他却跑到铁路督办大臣端方的幕府中去了。唉!这种有奶便是娘的假志士,早为人所不齿,我们还要招待他!”

  郝达三那张瘦得只有二指宽并带青色的脸上,立即摆出一种怫然不悦的神气,吃吃说道:“这……这……这是啥子话……此一时,彼一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晓得他此次回省,具的是什么目的?抱的是什么宗旨?咳,咳……不等闲啊!不然的话,曾、彭二公何以要借我们这里邀约他,还一定托我叫小王来伺候?……”

  经父亲这样一讲,郝又三方感到事情并不单纯,其间尚有文章,细心的人应该问个明白之后,再斟酌是非,却怎么一下子便意气用事起来?因又想起去世的母亲便曾评判过他:“嫩姜没有老姜辣。”四年过去了,他尽管经历不少事务,看来,处事为人的学问,到底还赶不上父亲的脚后跟。他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刚才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突然就消失了,一颗头低垂着,想不出该说几句什么话。

  郝达三看见儿子服了输,也不再说话。两父子默然相对了一会,只听见水烟袋的哨子唿儿唿儿地响。

  最后,还是当父亲的开了腔:“告诉你,朱云石回省,是奉有使命的,是端午桥特为派他来的。不过很秘密,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尤其避忌的,是政界中人。为了不露声色,不要被赵季和打探得到,所以曾笃斋、彭兰村都不好在自己家里同他深谈。认为我在争路风潮中难得露面,和官场里的人也没有来往,我这里不大为人注意,而又比较清静,没有什么闲杂人。因才与我商量,借我们这里请一桌客。表面上是我在请客,其实哩……”

  儿子连连点头道:“我懂得了。只不晓得朱云石奉的是什么使命?你老人家可曾问过他二位?”

  “问过的。他们都口紧,不大肯说。后来只彭兰村吞吞吐吐露出了一点口风,说是有关四川大局。究竟是怎么样的有关?他说,等明午人到齐了,朱云石自然会说给大家听的。”

  郝又三搔着头皮沉吟道:“该不会是易督的事吧,黄澜生说制台衙门里已经发生一种流言,有上谕传来,四川总督钦命叫端方署理,赵季和仍然回到川滇边务大臣原任。老赵把上谕压下,可是大家都已看出一些征兆来了。”

  他父亲不以为然道:“易督固然与四川大局有关,但这只是端、赵二人的事,那他又何必要找成都这班绅士呢?”

  “明午这一桌,到底请的哪些人?爹总该晓得?”

  “只晓得一些,有邵明叔,有周紫庭,有颜雍耆,有张表方。除此以外,尚有哪些人,他们还未商定。”

  “唔!这样看来,确乎大有关系!”

  第七章 垂死时候的钩心斗角(二)

  端方统着大队人马,沿着东大路,浩浩荡荡直指成都而进。

  他是督办大臣,钦差大臣,而且是“即署”四川总督部堂。在清朝统制行将结束的这个时候,他的夙愿算是达到了。他应该喜欢!应该开胸畅怀地喜欢!他在重庆一切部署齐楚,初初坐着四扶四抬的八人大轿,走上前几个官站之际,情绪确实很好。每到一个尖站打尖,都要邀约几个具有一些新旧学问、能做诗文、能通外务,而又能够谈天说地的幕僚,比如总文案夏寿田、文案刘师培、朱山等,到特别为他设备得相当华丽舒适的地方,一面饮食,一面“纵横三万里,上下五千年”地谈论一些可以娱情而又无干得失的废话。到了宿站,除了接见当地官绅,免不了要打起官腔垂询一些民情物态和地方秩序。之后,仍然是那几个名士,外搭一些干练随员,便围拢来欣赏他随带在身边的什么汉刻拓片啦,宋画真迹啦,以及《老残游记》作者刘铁云的新发现殷墟甲骨啦,当时还不大为人注重的从敦煌石室漏出来的唐人写经啦。

  这个风雅大员,他来四川的目的,除做总督而外,还有一个,便是要在四川搜集一些古董。他从前做陕西巡抚,因为稍不审慎,接收了属员伪造的八匹汉砖,闹过一次大笑话。现在他知道四川地方的汉代遗物很不少,除几处稀有的汉阙必须墨拓,至于汉砖,那便尽可随意掘发,据为己有了。他对于宋朝的苏轼,也颇感兴趣。他已收藏有宋刊本《东坡全集》,宋拓成都西楼《东坡书帖》十多卷。他向朋友说,苏东坡是四川人,他的墨迹,遗留在四川一定很多。

  虽说由宋至今,四川兵燹频仍,文物被毁不少,然而未必片纸俱无;只要大力访求,还是找得到的。他对他的这种行为,不仅认为风雅之至,同时还认为于四川也有好处,这是因为他影响所及,足以启发四川人“好古敏求”之风。所以他曾对幕僚们慨然太息:历代的四川督,功名之士多;只有同治、光绪之交,那个安徽人吴棠,在成都创立尊经书院,大刻其书,使四川人知道读书好学,因而文风丕变,名士辈出,真乃继承了汉文帝时蜀守文翁余绪!言外之意,是说他将来的政绩,起码也可比肩吴棠,说不定还可超而上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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