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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王文炳的近视眼在厚玻璃片后眨了几下,微笑道:“即使与同志军有关系的人,也不行!”

  “自然,还有革命党,还有同盟会。目前情势,已经不是光反对赵季和一个人,大家的目的是在排满革命,是在反正独立,这点,周紫庭先生也看到了。所以周先生说,赵季和提出这种条件,无异一个人在落水灭顶之时,随手乱抓,纵然是一苗细草,只要被他抓住,他是至死不放的。我们说不上明哲保身。可是要我们无缘无故与之同溺,那又何必哩!”

  黄澜生叹了口气说:“如此说来,伯英他们永无出狱之望了。季帅这个大转弯,等于是口惠而实不至!”

  “那又不然。周先生说,这到底是个转机,到底看得出赵季和业已搞到走投无路,所以才听了吴璧华的劝。其所以指名要我们担保,除了要拖我们下水外,也还有点敷衍面子的意思。事已至此,我们纵然不将就他,他迟早还是会放人的。”

  黄澜生连连点头道:“周先生做过京官,看道理毕竟比别人高深些。邵明叔如何说呢?这个人的世故也不浅。”

  “邵先生认为放人不放人,现在已不能由赵季和做主。邵先生很是生气说,以前那么劝他,他不听,现在自己出来转圜——邵先生不相信是由吴璧华的劝告。可见他也明白了,要是现在不赶快做好人,等到端午桥到省,看他又怎么办。所以邵先生才用八个字来批评赵季和:其犟如牛,其蠢如猪!”

  连说话的人在内,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听得见轿厅上的耳门咯吱一响。接着高金山进来说:“王履和王老师来了。”

  “请到堂屋里坐,我跟着就来。”

  郝又三起身道:“怎么?你的少君还没全愈吗?”

  王文炳也跟着起身道:“我还不知道府上有病人……”

  “多承问候,小儿是出疹子,已经出齐,过了关了。明天你在家吗?我来找你。”又转向王文炳说道,“如其足下一时不走,希望随时来舍谈谈。算来,子才也快回省了……”

  第六章 举棋不定(二)

  婉姑尚不曾走到堂屋门外的屏风跟前,早就尖声尖气、活像吹口哨似的高叫起来:“妈妈!——爹爹!——哥哥好了吗?”

  “小声点!”赶走在她身后的龙幺姑娘——即是婉姑称呼为幺娘的周太太——连忙打招呼。其实她的声音并不比婉姑的小,不过还秀气。

  但是振邦已在左手正房里喊了起来:“妹妹回来啦!快进来,我还在忌风!”

  接着是黄太太的声音,一面严厉地申斥她的儿子:“袜子没穿,光脚就跳下了床。”一面在逗骂她的女儿:“慌得来,连安都请不好了……”

  龙竹君掀开门帘,朝里问道:“振邦当真好了吗?”

  黄太太道:“那边书房里坐,这里乱糟糟的……”

  晓得她二姐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梳头,不施脂粉,绝不见生人;房间不收拾得一光二净,也绝不许人进去。龙竹君只好远远地把振邦望了望,问了两句应该问的话,便同着黄太太,走到对面那间书房来。

  黄太太一面叫刚刚提着婉姑小衣包进来、尚未喘过大气的菊花,拿烟泡茶;一面向她三妹致歉说:“无缘无故把你打搅了几天。早晓得邦娃子出的是疹子,不惹人,我也不急着把婉姑儿送到你那里去了。”

  “打搅啥子!连肉都割不到,几天的粗茶淡饭,便把客待承了。”

  “嘿,嘿,你这个当姨妈的才客气哟!锭子大个小女子,黄毛还没褪尽,便说她是客!这几天,想把你烦够啦,宏道没说闲话吧?”

  提到周宏道名字,龙竹君的眼睛里倏地闪了一下很不寻常的光辉,胭脂抹得特别浓艳的两颊,也堆上了不可遏制的笑意。很显然,这个已经结婚了一个月又二十几天的新娘子,依然在温馨的生活中,只要一接触“那个人”的名字,心坎上就会发生一种乐劲的。

  黄太太瞟了她一眼,不由抿嘴笑道:“我想到你们只有一张新床。床尽管宽大,夹一个小女娃娃在中间,到底不大方便。何况……”

  “嗳哟!二姐也是哟!”龙幺姑娘启颜笑着说,“有啥子不方便的地方?”她又拿手巾把嘴一捂,“人家同他早就各睡一头,各盖各的铺盖了。你不信,你问婉姑儿嘛。”

  “对!你们两个都是正经人,一个是男柳下惠,一个是女柳下惠!”黄太太忽然用指头轻轻把她幺妹的肚子一点道:“我早就要拷问你这个正经人……从实供来!肚子里的货,已经有几个月了?”

  龙竹君坐在藤心紫檀框的美人榻上,两手捧着脸只是笑。而且有意地把腰肢蜎着,不让她二姐再看见那微微凸起的肚腹。

  “你这个鬼东西,既有胆子做怪事,为啥又要瞒诳人?既要瞒诳人,为啥又只瞒我这个当冰媒的?并且开张鸿发这么久了,还不跟我说实话,你这鬼东西,真胆大!要做怪事,也该事前跟这些有经验的老姐子讨讨教呀!万一周宏道是个坏人,捡了你的头之后,不要你这个人呢?看你咋个得了……”

  黄太太越是声势汹汹地骂得扎实,龙竹君越是笑得伸不起腰。

  “……还笑哩,真是个傻女子!”

  接着,她便挨着她幺妹坐下,一手搂着她那浑圆的腰肢,一手摸着她那发烧的脸蛋,把嘴凑在她耳边,嘁嘁喳喳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龙幺姑娘有时笑,有时点头,有时掉头把她二姐瞅两眼,也嘁嘁喳喳回答了些不知是什么话。

  何嫂顿着她那双黄瓜脚,像舂糠似的(这是她的女主人常常骂她的话)走进书房,问黄太太鳆鱼罐头放在什么地方,说是伙房老张要。当然,在给女主人说话前,按照规矩,向龙家幺姑奶奶先请一个安。黄太太起身道:“罐头在我后房间立柜里头。等我拿钥匙去开锁。不过告诉老张,不忙开,等老爷他们回来后,再开……宏道妹夫能不能先一步来?”

  龙竹君把衣裳的高领提了提,笑道:“不晓得。他同黄大哥一道走时,只是叫我带着婉姑儿坐轿子先来。”

  “你就在这里坐一下。我过去,顺便经佑邦娃子吃一道药。”

  “既是好了,还吃药?”

  “嗯!要吃。虽说疹子没有麻子那样扎实,善后药却不可少。本来,王履和只叫吃两服,是我主张多吃一服的好。”

  黄太太带着何嫂出去后,龙竹君起身去端茶碗,顺眼看见书案上放了一封信,是土纸信封,中间粘的红纸签。

  龙竹君虽未进过女子学堂,但在哥哥、姐姐教导下,不但能够念得完《天雨花》《再生缘》《安邦志》《定国志》《凤凰山》这些大传子书,甚至后来连二姐夫借给的《新小说》《小说林》《海上繁华梦》都能看,并且还感得到书中趣味。因此,拿起信封,毫不费力地便念了出来:内要言,邮递成都省垣皇城坝侧西御街第二十七号黄公馆,确交黄大老爷台甫澜生升启。本省新津县楚寄。“哦!是那个楚家小伙子写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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