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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克刚的脸上已经有了酒意,把酒杯蒙在巴掌底下,不让吴凤梧再斟,道:“不行!我历来只有三杯的量,这阵又是空肚子,再半杯,就要醉。”等吴凤梧将酒壶——是一只上了釉的瓦壶收回,才把眉头一皱道:“没有啥子说的了,老夏既拿出主张,大家当然决计向川北走啰!何况那里既没有巡防,也没有外省兵,去了不打仗,哪个不愿意?” “这样说来,鼓吹散伙,似乎还不是时候喽!” “我刚才想了想,硬不好措辞。” “可是如何取道呢?这条路我没走过。” “我也没走过。大约老夏他们有人走过。听说,从这里过河,由遂宁地方抄小路去。” 吴凤梧想了想,又问:“你自己的意思呢?一直跟他们走吗?还是……” “我已经向你讲过了。” “我想来,跑远了再倒拐,越不好搞。头一件,人地生疏;第二件,距离做生意地方远了,难以找买主。依我说……” 芮克刚接过堂倌递来的帽儿头,一面拿筷子把堆尖的饭朝下面压,一面含含糊糊说道:“光是我一个人倒拐很容易。比方说,今天我就可以藏起来不跟他们跑……” 吴凤梧也拿起筷子扒饭,很快就去了小半碗。这时,紧挨着他们的两张方桌都坐上了人。并且由于芮克刚穿的是军服,大家老是把眼睛向这边射,只要这边说话,大家也尖起耳朵在听。他们不便再说下去,等加了豆腐丁、加了佐料烧好的鱼汤端上来时,便一心一意吃起饭来。 差不多要放筷子时,芮克刚才低声向吴凤梧说道:“我看这样好了。你老老实实就在这里住几天等着我。我看三几天内,总有法子可想。无论如何,我转来找你。我横顺要回成都省的。” 吴凤梧起初光着眼睛把芮克刚盯着,随后才点头说道:“也好!同你一路躲躲闪闪地走着,实在不便。若是能够同弟兄伙深谈一番也还罢了,可是你又有那些顾虑,倒是少走些路,两来有益。那么,一言为定啦,我一定在这里听候佳音!” 第四章 在汇为洪流的道路上(九) 宋振亚还在睡得吹噗打鼾,觉得有人在肩头上拍了下。顿时惊醒了,却还有些迷糊,问道:“是哪个?” “天亮了,快起来收拾!”站在床前叫他的,正是同一房间睡觉的夏之时。施家坝的站房都不大,一间客房,顶大的安三张床。他们这间,只安了两张床。不但从头到脚已经穿戴齐楚,而且一些随带在身边的用动东西,也收拾得归归一一,只等勤务兵拿去上担子。时刻不离身的指挥刀,也已挂在腰带扣上。看样子,立刻就要起马登程,连早饭都顾不得吃的样子。 宋振亚翻身坐起,旋穿衣服,旋打着呵欠问道:“昨两天跑了一百八十里,今天不休息一下吗?” “休息不得!”夏之时说话时,已经跨到房门边,从一条宽板凳上抓起一个粗瓷茶碗。揭起碗盖,喝了口陈茶,咕嘟嘟漱了几下,一口喷到地上,把跟前一片已经踩上了千脚泥的三合土地,吐得湿漉漉的。然后用巴掌把嘴皮一抹道:“固然弟兄伙确实跑累了,但是怎么能在这里住脚?提防由省城撵来的追兵,倒在其次,顶使人操心的还是……” 宋振亚是一个还不满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虽然生得浓眉暴眼,一张海口,但脸皮很薄,和人说起话来,两眼总不敢盯住说话的人。性情却很急躁,容易同人闹意见,几句话不合适,眉毛就红了,脖子就粗了。在同事中间,最不投合的是芮克刚,批评他是笑面虎。顶佩服的是夏之时,说他像个老大哥。平日吃茶吃酒,有芮克刚一块,到会钞时,他不大热心搜荷包,要是同着夏之时,就一手拿出两块龙洋,也不在乎。 当龙泉驿东路卫戍部军心不安时候,他首先闹闹嚷嚷,说是不能等着被人宰割。他赞成一哄而散,把枪支缴还给魏楚藩司令,让他一个人去保护赵尔丰。曾经遭魏楚藩严厉地申斥过,并没封住他的口。继后听见夏之时漏出湖北革命党在武昌拉起了革命旗,敲响了自由钟的消息,他不等征询他的意见,便通红着脸,眉飞色舞地吼叫道:“我们为什么不也革他妈的一场命?横顺弟兄们已经不听招呼,领起他们闹革命,倒还是一条路!” 真的,若不得亏有宋振亚这个毫无顾虑的年轻人在内里鼓吹、穿逗,光是靠王文炳、褚啸天的游说,夏之时未必鼓得起胆量,下得了决心,九月十五夜龙泉驿那场非凡举动,恐怕不会来得那么快,并且那么顺利吧? 他也有不满夏之时的地方。那便是几个人秘密商量革命之后,推什么人出来做头脑?包括芮克刚在内,都说:“老夏,他哥子就好!”但是夏之时偏生不答应。再三再四推脱说,他只是一个排长,资格不够,必须要找一个官阶高的人来当总指挥,才能服众。工兵排长贾雄问他打算找哪一个?夏之时说:“不如就找魏楚藩司令来担任。” “对!我举手赞成!”辎重兵排长丁扬武赶忙站起来说。 “我反对!”宋振亚也站了起来,“魏楚藩哪里有一丁点儿革命气?他是王棪的奴才,哪个不晓得?” 骑兵排长隋世杰也表示怀疑说:“他未必答应。” 丁扬武依然坚持他的见解道:“给他好生说,他可以答应的。宋排长说他是王棪的奴才,我要替他辩白一句;说他没有革命头脑,倒是真的,说他是奴才,不免冤枉人了……” “我冤枉他吗?”宋振亚脸红得像关二爷,鼓起眼睛,正待理落下去。 夏之时发气道:“闹个卵!还没有革命,我们自伙里头就三心二意起来,革了命后,大家自由了,还能讲什么军纪?我主张要找一个资格高的人来当革命军的总指挥,就因为革命之后,只管讲自由,讲平等,但是军纪必须维持。你们若是不赞成我的话,你们就别闹革命!” 接着他还东拉西扯讲了一番革命目的,革命手段。几乎把在日本听来的一些话头,全搬了出来。众人听得虽不十分懂,到底佩服他见多识广,对革命确有研究。大家没有话说,同意他找个资格高的军官来当总指挥。 因此。待到魏楚藩被兵士开枪打死后,大家又才听了夏之时的话,一致推戴林绍泉出来统率全军。大家心里谁也知道,林绍泉之答应与他们一道革命,实在出于勉强,只能把他当作一个草把人,利用他的资格,全军的行动仍然要取决于夏之时。当其在简州城内合并孙和浦一个支队时候,站在弟兄们面前演说的便是夏之时;林绍泉哩,只是默无一言躺在床上,由一个外科医生给他在左腿上敷药。 就在这个时候,大家为了兵士们情绪不好,抱怨说:“啥子叫革命哟!就只要我们跑路。一昼夜工夫,跑了一百八十里,脚都跑了,还要跑,安心把我们拖垮不成?”并且为了一班当公事的人前来查问:他们到底是哪处的队伍?是路过此地?还是要驻扎此地?怎样安抚兵士,怎样回答乡约保正,遂也一齐挤到夏之时房间里来,要他拿主意。 宋振亚已经穿着齐整,首先说道:“夏哥,我看休息一天的好。我们有马骑的人,都喊受不住,何况靠两只脚跑路的人。并且借此开个演说会,把我们的宗旨再给大家讲讲,或者大家心里更起劲些。” 隋世杰也是这样见解。夏之时眨眨眼睛道:“也好!我们到过厅上去,把人约齐了,再研究一下。” 军官们都到齐了。一点数,还差三个人。一个是步兵第二排排长芮克刚,一个是辎重兵排长丁扬武,还有一个是孙和浦支队里的炮兵见习排长姓王的。叫勤务兵分头去找。找遍住宿站房,不见踪影,找遍场里场外,也不见踪影。孙和浦首先起了疑心说:“该不是逃跑了?我那个王排长就是一个不大可靠的家伙!” 宋振亚一拳头打在一张八仙桌面上,横起眼睛叫道:“有芮克刚在内,包管逃跑了!没说头,我们立刻追!逮回来,就地正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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