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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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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一望,太阳落入西边天际的云层,已是黄昏时候。场外暮霭四合。懒蝉子、纺织娘的晚唱会,开得很起劲。还流连不忍南去的燕子,穿梭般在澄碧得和秋水差不多的天空,在矮矮的已带夜色的屋檐边飞来飞去,几只老燕已经伏在檐下窝里,啾啾叽叽,似乎叫那些小东西休息得了。街中间做老鹰叼鸡儿的娃娃们,跳呀闹呀,比那些混在小燕子丛中,闪着小肉翅,找飞虫,找蚊子吃的夜蝙蝠还活泼。 大人们大多聚在上了铺板的门外谈家常,摆龙门阵。几头长毛黄狗懒洋洋地在人脚边溜达。 “是队伍吃晚饭的时候啦!” 走到瘟祖庙,正待迈步前进。“咦!不对,布了岗位了!”岂止布了岗位,而且是双岗。两对面像石人似的站岗兵士,除了手上快枪,腰间刺刀、水壶之外,每个人的身上还斜挂十字地掮了两带子弹,背上并且背着牛皮囊。照那时的规矩说,是行军作战的全副装备。 十几二十个闲人站在对街屋檐下,好似看西湖景一般,倒憨不痴地朝庙里呆望。 吴凤梧估计了一下。假装是过路人,放慢脚步,擦着岗位走了过去。虽然已经看得分明:庙里空坝上,正有一大群全武装队伍整整齐齐、面朝内、背向外地站在那里,大殿台阶上也正有一个高身材汉子,两手比画着在说什么。但是到底有几丈远的距离,而暮色也越来越深,无法看清楚说话的人,也无法听清楚说的什么。 走过庙门十多步,他狐疑起来,心想:“在开演说呢?还是在训话?”不管是前者或后者,总之全武装列队,倒很特别!他猛然想到林大人身上,“该不是这个人在搞啥子鬼名堂?唔!多半是的。不然的话,就算魏楚藩要集合队伍训话,也不会有这样严重的场面。”想到这上头,他更要把庙里情形弄个清楚。 就这一瞬间,瘟祖庙里突地迸发出一片呼啸,是上百数人放开喉咙的呼啸,声浪大得惊人,仿佛乍响的春雷,又有点像新津河岸上放出的开花炮;并且很清楚地听得出呼喊的是:“赞成!赞成!全体赞成!” “赞成啥?难道事情变到这步田地,大家竟赞成把为首倡议的人立地正法,随声附和的人插耳箭游街不成?……” 接着人声嘈杂,好些角落都在吹口哨。 吴凤梧回身便走,自言自语说:“离远点的好!” 第四章 在汇为洪流的道路上(五) 面街石板被几十双有力的脚蹴踏得噔噔噔乱响。 一小队提枪在手的全武装步兵从迷迷蒙蒙的夜色中冲了过去。 每个人的脸色是那样难看。 在前头闪避不及的行人,一掌,被攘得老远。狗,一脚头,汪汪汪朝人家屋里窜。 队伍过后,人们也跟着跑。莫名其妙地互问着:“啥子事呀?出了啥子事呀……” 高升官站门前拥挤了那么多人,甚至有老太婆,有中年大娘,顶多的是十岁上下的小娃娃。站房大门没有关闭,可是已经有全武装兵把守,横起眼睛看人,连檐阶边都不准挨拢。 人堆里头有人在问:“那队新军副爷奔进去,搞些啥名堂?” 也有人在答说:“想必是关饷银。” “今天九月十五。作兴半月关一回,也该明天呀。” “你在跟别个当账房师爷吗?难道早一天,迟一天,都不行?” “随你咋说,硬不像是关饷银。” “为啥呢?” “你不记得初二那天发饷,只是排起队子点名应声,并没有看见这样刀刀枪枪活像打仗一般。” “那么,你说他们到里头去,干些啥事呢?” “我若是晓得,还跟你舅子一样,在这里猜灯谜吗?” 站在旁边听人说话的吴凤梧,喉咙痒得活像有蚂蚁在爬,好几次都想插嘴表白一下他的真知灼见:他认定里面多半在清查那些为首倡议和随声附和的人们;或者已经清查出来,正在审讯。他之所以有点迟疑,是还没有把瘟祖庙的场面和这里联系得起,因为只有一位林大人,断不能忽而在瘟祖庙训话,又忽而在高升站审案。要说林大人才由瘟祖庙回来,可是那一小队武装兵气势汹汹地奔过之际,他曾看见,只管在夜影里未能把所有人的面目服色看清,但像林大人那种与众不同的大官,怎么会混在普通步兵中间看不出来? 就这时,一种震耳欲聋的枪声:砰砰砰砰……从高升站里面爆响起来。 “啊哟!打起来啦!”挤在门外猜灯谜的人,先是呆了呆,接着噼里啪啦像雪崩样,大人娃娃跑了个干净。 吴凤梧没有吓跑。但他非常惊疑,猜不透这枪声的原由。“莫非立地正法,就在高升站里把犯人枪毙了?……怎么会呢?再说军法厉害,即令赵大帅亲自问案,到行刑时,也应明讯口供,叠成文卷,而后才绑赴刑场……并且也不会打了这么多枪?唔!我向来料事都有几成,这回,该不会走了样?……” 好像答复他这句话似的,好几个地方都响起枪声。而且骑兵的马蹄也在石板地上跑震了。口哨之外,还有嘹亮的军号,不知在什么高处,滴答!滴滴答!吹出紧急集合号音。一刹那,人喊马嘶,鸡鸣犬吠,还陆续打了几十枪。 “变啰!”吴凤梧非常惊喜地喊了声。 已经完全进入夜晚。碧油油的天空上,星光不怎么繁。月亮被龙泉山挡住,仅仅照明了半个平原。场街上并不很暗,仍然像在黄昏时候。人家的门户全关完了。龙泉驿场上的居民尚未经过这种事变,枪声一响,大家都躲进屋里。有些顶着铺盖睡在床上,有些直接蹲在灶房的柴堆背后,只有胆大包天的人才敢扒着门缝张望。 看来兵是哗变了,吴凤梧的生意大有希望。但是若不趁机会找着芮克刚,这群满天飞的鸽子,却如何逗得到手呢? “对!找芮克刚要紧!” 又一小队队伍急急忙忙打从身边走过。除了沉重的脚步和喘息外,还听得见刺刀鞘和水壶碰击的声音。微光中看见走在小队后面的一个人,很像芮克刚。 吴凤梧跳过去冒叫了声:“芮排长!” 果然是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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