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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有什么话可说呢?自家女儿还没有成年,未婚女婿来一回,叹息一回说,小姐永远这么小,小生将要变成老生了,这如何是好哟……假使你是颜老太爷,请问你如何来安慰你这个心急如焚的未馆甥?还不是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讨个小老婆进门。这总比在外面胡搞堂得好。况且……”

  尹老太婆急匆匆走进堂屋。两个人连忙从椅上站起。

  “请坐!”

  她走入上手房间。听见她开立柜,听见她拿褡裢,听见她数小钱。然后放下褡裢,关好柜门,再出到堂屋,才向客人说:“我叫马嫂去跟你们泡茶。”

  两个人一齐说:“不用费事,老太太……”

  但她已经走到堂屋门外,向那一手提竹篮(竹篮里放了两只空茶碗),一手提锡茶壶的中年老妈子交代说:“先到瘟祖庙称茶叶。就是老太爷天天吃的那种茶……对!茉莉花茶。就请茶叶铺伙计抓两撮在这碗里……多少,他们卖茶叶的人晓得的。这是称茶叶的钱,检好,莫又掉了。回来在九龙巷牌坊茶铺泡茶,倒开水……要记牢,泡茶要鲜开水。倒回来的开水,也要手壶里烧开了的,不要瓮子锅里的……真是哟!开水也涨了价!两个钱不倒,就添一个钱嘛!这是泡茶、倒开水的钱。检好,莫搞错了。”

  拐子门一响,进来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约莫十七八岁。想是走得太快,进了门,还在呼呀呼地出大气。

  马嫂首先喊了起来:“沈彪回来了,叫他泡茶去!”

  尹老太婆道:“咋个你先跑回来?总办呢?”

  沈彪取下军帽扇着道:“总办到颜家去了,不得回来……”

  “屋头有客等他哩!他不晓得吗?他约了人家来的。”

  “就为了这个,总办才打发我跑回来。说若是有个郝先生来了……”

  郝又三、田老兄遂一齐走到门外。

  “我就姓郝。”

  “是郝先生,”沈彪连忙把军帽戴好,站得规规矩矩,行了个举手礼,“总办刚刚要走,接到颜老太爷的信,说有要紧事,请总办赶快去面谈。总办才打发我跑步回来,请郝先生不要等他。总办说,以后再当面跟郝先生道歉。”

  这样,客人当然不等喝茶便告辞走了。

  为尹老太婆省三个小钱,不算什么,为马嫂减去一番麻烦,倒是一件功德。

  第三章 如此英雄,如此好汉(六)

  两个人生怕来晏了,一下轿子,郝又三把轿钱一总付了,拉着田老兄,三脚两步,进花园门。

  刚刚转过石假山,周宏道穿着一身和服,趿着一双拖鞋,光头光脑地从上面花格子门内迎了出来,笑道:“我以为你们也不来了哩!”

  “我本可以早来的,被又三抓住,在尹长子家坐了一会儿,耽搁了,累你们久等,对不住!”

  “早迟都无所谓,”一面伸手向侧边客室里让,“今天这场牌,恐怕要黄。”

  客室内的麻将牌桌子已经斜斜地摆在当地,桌面上紧紧蒙了张白台布,一只崭新的装着麻将牌的楠木匣放在桌心,显然还没有一个人来。

  “为什么没人来?”

  “老柳病了,董特生走了,都是临时写信来通知的,你们说糟不糟?”

  田老兄稍微有点怅然道:“好在我们这里已有三个人,再凑一只脚,不就行了吗?”

  郝又三连连摇头道:“我这个打瘟牌的,不能算一只脚。”

  周宏道说道:“你总比黄澜生襟兄行些。”

  “真的,你为何不去把黄澜生找来?又三说他自己打瘟牌,其实我们都差不多,搭上黄澜生倒合适,免得遭个一捆三。”

  “早已打发安清平请去了,并且请了内人的二姐。因为今天好不容易,托人又托人,在龙王庙杀房里分了两斤猪肉,还分了一个猪肚,自己宰了一只鸡,内人亲自下厨操作。你们若是不来,我们两个人怎么消受得完?也可惜了。所以才决计去请黄襟兄一家人。”

  田老兄笑道:“好口福!我以为今天又是二十七样菜待客哩!”

  郝又三诧异道:“二十七样菜待客,还了得!”

  “这是田老兄挖苦我的话。那天,他们几个人来我这里打牌,恰逢是个干枯日子,不但弄不到油荤,连小菜也找不到。只好把上顿剩下的韭菜炒豆腐干、韭菜炒酸盐菜端出来,外加一样凉拌韭黄。他当时就挖苦我:好阔呀!咄嗟之间就扮出了二十七样菜……”

  郝又三呵呵笑道:“原来是三韭(九)二十七……莫怪他,倒不是田老兄的杜撰,他还是有所本的。”

  田老兄正正经经说道:“凑合你的话,怎么说是挖苦你?若是换在我家,哼!虽也可拿出三样菜,然而只能是豆芽瓣、豆芽杆、豆芽须。要赶上你,还不能哩……”

  大家因而谈到目前省城里日常生活越来越困难的情形。光是买不出鸡鸭鱼肉与蔬菜还不要紧,最是油盐柴米,也渐渐产生了恐慌。关于油盐柴米这些有之则生,无之则不得了的东西,三家当中,周宏道一家,由于组成家庭不久,两个新人沉迷在新婚幸福中,本来没有心思想到开门几件大事上头。得亏丈母娘龙老太太想得周到,早为他们置办了够吃三个月的米,够烧三个月的柴,油盐酱醋、花椒辣子也成趸地买了些。虽然三家都还不像一般小家人户,一天到晚,都在为了吃喝焦心。毕竟这是关乎全省城二三十万人的大事,大家都在谈说,业已成为风气,不由你不想到。果真搞到大多数人家烧锅不燎灶的时候,少数还可以过日子的人家,是不是真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因此之故,就连向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郝又三,以及从前尚略知稼穑艰难,近几年来早已忘记了借钱、当衣裳,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田老兄,一提到这种大事,都自然而然关起心来。

  田老兄慨然说道:“我之所以不敢十分恭维同志军这班人,便在这些地方。你们反对赵尔丰可以,本来赵尔丰这家伙虐民以逞,不是一个好东西,该反对。但是为了反对赵尔丰,不惜把全省城所赖以为活的油盐柴米都阻断了,使大多数人陷于断炊绝境,却是为何呢?他们这班人也不想想,这样搞下去,到底何害于赵尔丰?你便阻运一年半载,难道赵尔丰还会害怕,还会退让不成?看起来,同志军里头毕竟缺少一些明白事理的读书人。要是有几个读书人给他们掌鹅毛扇,像这样的蠢事必不会有的。”

  郝又三道:“确实是蠢事。不过端方也快来了,他来后,这僵局总会打开的。”

  周宏道说道:“董特生说的,和你的话刚好相反。他说,目前四川事情,漫道端方这种旗人不能解决,就是岑春煊来了,也属枉然。若要解决,那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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