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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他向端锦低声说道:“他们来了。”

  端锦也低声问道:“那个二品顶戴的,可就是李湛阳?”

  “是他。”端方一面自己从帽筒上把大帽取来戴上。

  “并不见得如何精悍嘛。”

  “正因为不那么精悍,所以才约他来带兵。何况是个银号老板,在青黄不接时,还可给我垫一垫。”

  “嘿嘿,将来款子多了,也有地方放了,免得再遭票号老西的盘剥啦!”

  两个大跟班,一个打起夹板门帘让客,一个进签押房来禀报。

  端方坐在铺着漂白洋布的大餐桌下方,笑容可掬地对着坐在右手边的李湛阳说道:“觐枫兄,回到重庆久了吗?”

  “不久,”说起来,李湛阳算是端方的旧属。现在虽然做到广东巡警道,官不为小,但对于端方,还是保持着下属分际,有问才答,并且不敢多说,“还不到十天。”

  “也算很快了。”

  “大人电召,敢不星夜骏奔!”

  “坚白倚畀老兄正殷,这次,怎么这等慷慨,便答应老兄离任呢?”

  李湛阳微微笑着说道:“是职道耍了一点狡狯,未向张坚帅明言是大人电召,而是托词老母多病,暂行请假省亲,单身离穗,眷属并未同行,所以张坚帅竟相信了。”顿了顿,他又正正经经说道,“虽曰托词,其实家慈确因年老多病,屡函职道归省。今之得以回来,仍由于大人电召之赐,职道实实感激不尽!”

  端方呵呵笑道:“觐枫兄把话说颠倒了。这是老太太的力量,我何功焉!不过,觐枫兄能孝于亲,当然就能造福乡里,这儿城防营的事情,一定要仰仗大力的。”他又转向坐在左边的施纪云道:“鹤翁,是不是已经代我致过意来?”

  施纪云表字鹤初,点了点头,才待说什么,李湛阳就抢着谦逊了一番,无非是下材庸劣,不堪委以军旅之事。还说什么假期只有三个月,诚恐期满之时,两广总督张鸣歧定会力促回任,那时行住两非,本人既多为难,而又辜负宪眷等等,一些官场中应该说的门面话。

  但是端方不听他的这些话,却告诉他,其所以找他回来,正因为他能够给他帮忙。开始,也说了一些门面话。末了,微微露了一点口风,说朝廷差遣他到四川来,不止于查办而已,说不定还有后命。因此,他不能不事先有所布置。至于三个月后,“觐枫兄,你又何必回任广东?我知道你报部的籍贯,是用你的原籍云南。将来,我奏调你在四川做官,至少还你一个实缺巡警道,把老太太接去成都就养,岂不公私都便了?”

  他居然把藏在心里的话,毫无顾忌地吐露出来。

  第二章 端方来了(四)

  其实他不吐露,大家原也明白他的来意的。

  端方自从花了四十万银圆(一说是四十万两纹银)运动费,钻了个侍郎衔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到手。当时,大家就知道他的目的,何尝在办铁路,不过是以铁路督办大臣作为桥梁,想恢复到三年前官阶——总督部堂。两湖总督想不到手,忖度了一下,自己确非瑞澂的敌手。一个时期,他差不多抛弃了初愿,真打算老老实实干几年铁路督办再看机会。哪晓得天公弄人,正当他在武昌平湖门外看好一片地方,准备兴建督办大臣衙门时候,偏偏四川出了事,偏偏又遭逢一个蠢汉赵尔丰有时听他摆布,有时又不听,把一桩顺手生意弄得糟不可言。起初被四川人指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心里不免有点懊恼。恨王人文,恨赵尔丰,更恨四川人。继而听见朝廷有派人入川查办消息,他又动了念头。寻思不如趁此把瑞澂挤往四川去查办,顺水推舟运动他调任四川总督,腾出的两湖总督,当然就归他所有了。至于赵尔丰哩,那好办,看在他哥赵尔巽的面上,给他搞个巡抚缺,倒合乎他的资格。他自以为如此一安顿,既合天理,也顺人情。还在瑞澂与赵尔巽商量联名保奏岑春煊之前,他已悄悄打电到京,四处运动。事情被瑞澂发觉后,很不客气地同他吵了一场。还见人就骂端老四阴险小人,不够朋友。瑞澂虽然大事糊涂,小处并不糊涂,对于自己私利,更其思考得周到。知道端方这个鬼,要是不送个花盘,光是吵骂一顿,始终是要作祟的。与其作消极的防备,不如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彰明较著保举他去四川查办,把这祸害掀出去,掀到烈火地狱中去。烧死了,消却心头恶恨;烧不死,也使他受点作难。至少,一年半载不会遭他暗算。

  为了要使这个恶客不再推三阻四,甘心前去,瑞澂还殷殷勤勤同他密商一番:第一步,他以查办川事的头衔离开武昌;第二步,再以会办川事的名义离开宜昌。等他到达成都,即下特旨,钦命他署理四川总督。这个圈套,本是他为瑞而设的,现在被瑞澂拿着反而向自己头上套,按照道理说,端方既是不比瑞澂老实,瑞澂且不甘心伸着脖子受套,他端方怎会伸出脖子来呢?

  但是端方毕竟伸出了脖子。

  原因之一,是他与瑞澂处境不同。瑞澂已经安安稳稳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叫他无端另去找马,当然势有不可。而端方却正彷徨歧路,拼命在找马骑,听说千里马就在前头,只须他跑一趟,便可抓住马缰。这种诱惑,他岂能拒绝?

  原因之二,瑞澂在内边的力量委实大过于他。瑞澂同他密谈的三步办法,早得了内边许可,来往电报,可为凭证,并说,钦差查办之旨,不日即下。势逼处此,不奉诏不可,奉了诏,或许博得瑞澂谅解,凭借他帮忙,第三步办法,不愁不能实现。虽属推想,也算一种诱惑,他又岂能拒绝?

  他也顾虑到:“四川事情,是由四川人反对铁路国有,反对四国借款修路而起。他们开会演说,骂我是卖国贼,我已经成为四川人的冤家对头了,我如何还能去查而办之?瑞莘儒运动我去,无非要我丢丑而已!”

  他猛然想到四川保路同志会派来的代表朱山,似乎尚在武昌。他连忙把幕宾刘师培(在《民报》上写文章、与章太炎齐名的革命党人刘光汉。自被端方花钱收买过来,为他捐了一个四品京堂头衔,一直充当着端方的入幕之宾,经常替端方查查书,考考古,勾结勾结一些文采斐然、不顾行止的名士。名曰幕宾,其实清客;名曰清客,其实就是俗称的篾片)找来一问,果不其然。这个曾经在同志会上打破茶碗、指头流血的激烈少年,一到武昌,便留了下来,每日和刘师培,和端方的总文案夏寿田,谈诗论文,饮酒看花,好不兴会淋漓。

  当夜,端方便与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亲切地谈了一会儿。

  “你们四川争路风潮,其症结究在什么地方?”

  “一在查账核实,二在民款无着。”

  “设若既不查账,而又退还股款呢?”

  “民情自安,风潮自歇。”

  “还反不反对国有?反不反对借款合同呢?”

  “当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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