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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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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落脚,顾三奶奶的两颊突然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她还忙着拿手背把嘴唇捂了捂。大约也明白那句话是捂不回去的了,才埋下头去,笑了起来。 这样一来,倒引起了楚用的注意。把她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一寻思,果然有点怪。不由眯着眼睛问道:“难道金生是你们抱来的娃娃吗?” “哪是抱来的?硬是我十月怀胎的亲生子!……不过,不是他顾家的骨血罢了……” 这话更怪了。楚用心里想道:“莫非她年轻时候也偷过人,养过汉不成?”再留心把这个中年妇人一相度,虽然被乡坝里的风霜侵蚀,肌肤不似城里太太奶奶们那等细腻嫩腼,可也不像一般乡坝妇女那样又黑、又黄、又粗、又糙。除了两只手由于天天做着吃重活路,不但变得骨节粗大、手掌宽阔,而且手上还有很多老茧。但是眉梢眼角风韵犹存,长脖细腰苗条如故,“唔!多半没猜错。黄家表婶不是说过:女人生标致了,都不大安分的?” 还是顾三奶奶自己把这疑团打破了,她说:“楚先生莫见笑。我是二婚嫂,我头一嫁姓蔡,金娃子是他蔡家老子生的。” “啊!原来如此。”楚用不得不正正经经地加以解释道,“妇女们死了丈夫再醮,男人们死了老婆再娶,原本平常已极,何况现在风气又已开通。你不晓得,省城里头好多讲新学的人正在提倡男女平等。啥子叫男女平等?就是说,男女都是一样的人,为啥男人就应该高一点,女人就应该低一点,男人死了老婆不守鳏,女人死了丈夫就该守寡?现在只有一些老腐败还在反对,他们还在讲男尊女卑的旧道学,还在主张女子守贞,寡妇守节。他们还硬说现在世道不好,都是由于讲新学的人把风俗败坏了的缘故。不过这些老腐败到底是不合潮流的人,风气到底开通了,别的不说,比方寡妇再醮这件事,就没有人觉得稀奇了。” “噢!省城里头竟这样风气开通起来?” “不是吗?女子已经能够进学堂读书了。” “这个,我早晓得。” “女子已经能够进戏园看戏了。” “这个我也晓得。” “女子还能开会演说。这回争路风潮,就出现过女界保路同志会。” “有这样的事?” “女界同志会还不止一个哩。” “看来,我们妇女真个要出头了!……” 一句话未完,顾天成带着他儿子金生,忽然推开栊门进来。一条又高又大、样子非常威猛的看家狗小花和那头养了十多年眼睛已经半瞎、皮毛已经擀毡的老母狗黑宝,都跟在后面,一边摇头摆尾,一边呜呜咽咽地向主人身上扑跳。 顾天成今天脾气似乎很不好,不特不像往日一样,伸手去摸抚小花的耳朵鼻子,反而一脚头把它踢了一个滚。两条狗都汪汪吠着,夹起尾巴朝门外跑了。 顾三奶奶唤着金生问道:“这么早就放了学吗?” 顾天成高声大嗓说道:“是我叫他回来的!” 他跨上台阶看见堂屋门外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把他望着。他摘下草帽说道:“县城里头出了事了!” 顾三奶奶尖起嘴唇笑道:“县城里出事,出它的事,你把娃儿喊回来做啥?” “唉!你这个人才老火哟!全场上闹得文王不安,武王不宁。老师蹲在茶铺里球说书,学生娃儿满街跑也没人喊一声;我不带他回来,等他伙着那些浑娃娃去造反吗?” 楚用等他拉了条板凳坐下,才问道:“县城里出了啥子事?” 顾天成扇着他那柄尺二长的黑纸折扇,一面夹七夹八地把在场上听来的城内消息,说了一个大概。 他老婆不等他说完,便已喊了起来道:“真是不成世道了,做官人就该这么毒辣吗?十一二岁的小娃娃,懂得啥子厉害,亏他狠得下心。这样的人真该打!我在城里,我都要揍他两锭子的。” “对!你能干,你有本事,”顾天成瞟了他老婆一眼,“只可惜你今天没在场上……” “正要问你。说的是县城里出了事,本场上咋又闹到文王不安、武王不宁呢?” 金生把书包拿进房里去后,没等他老子吩咐,就顺手把一根黄铜水烟袋给他带出,并且把纸捻也点燃了,一齐递到他老子的手上。 顾天成登时就笑逐颜开。对楚用说道:“你看这娃儿多懂事!多伶俐!他妈总抱怨我溺爱他。像这样懂事娃儿,怎怪当老子的不喜欢呢?” 顾三奶奶口里打着啧啧道:“够啦!够啦!要是当真喜欢娃儿的话,就该早点送他到省里去读书。老是留在乡坝里头,不是颠转把他耽误了?我说你溺爱,就是说你爱得不在正道上。刚才还同楚先生摆到这上头。” “是吗?” 楚用点头说道:“话是说过的,以后再研究好了。”他把右手伸了出来:“托你买的纸烟呢?” “啊!纸烟。场上已经卖断庄了。我叫阿三到崇义桥给你找去。如果崇义桥也没有,那便没地方买啦。” 金生插嘴说道:“啷个没地方买?沈掌柜不是说省里就有吗?” “我怕不晓得省里有!可是哪个敢去贩来呢?不说路上不清静,就本场上那么乱法,哪个有心肠再做买卖?” 顾三奶奶道:“实在没有纸烟,楚先生将就吃你的水烟。再不然,就吃阿三他们的叶子烟也一样。现在你把场上的事情讲一讲,好吗?” “场上事情嘛,没别的,就只一个乱。他妈的,啥子人都出了头,啥子人都在出主意……有些人打算把黄蜡丁找回来,在场上设立一个公口,好同县城里段矮哥段舵把子联络。有些人赞成黄蜡丁回来,却不主张设立公口。主张成立一支义军,就推黄蜡丁当队长。他妈的,简直是九头虫当家了,闹来闹去,就没有我的事。” 顾三奶奶连忙问道:“莫非不要你当团总了?” “口头没说出来,意思很明显。你想嘛,成立公口,我不是袍哥,我自然挤不进去。成立义军哩,团防本是就口馍馍,又有钱,又有人,我是现堂堂的团总,不提说推举我当队长,却另自推人,推的又是一个袍哥。不消说了,有义军,就不要团防,义军一成立,我这团总就喊垮杆歇台!” “许你不赞成就完啦!” “你倒说得好!赞成不赞成,总得有人来同你商量,你才好点头说赞成,也好摇头说不赞成。平日在公所里议事,我是懂得这些过场的。今天他们一直就不同我商量。他们只是热热闹闹讲他们的话,我憨痴痴坐在旁边,他们不理睬我,我也插不下嘴去。他妈的,看样子,硬像要把我摆干。我一肚皮的气,所以就走他妈的,等他们儿爷子去鬼闹!” “唉!你不该走。” “为啥不该走?莫非要等到人家彰明较著喊了出来:‘呔!顾某人,我们今后不再要你办团了。’我才走吗?”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顾天成泛起眼睛把她望着道:“那我又不懂了。你平日总说我这个人不知趣,今天我不走,才真是不知趣哩!” “简直说得不成话!”顾三奶奶不由眉骨一撑,“我平日说你不知趣,是说你不晓得事情的轻重。今天,人家并没有彰明较著说是不要你,你冲走了,只算糊涂,好意思说是知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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