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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武侯祠的山门虽然照常开着,可是道士都躲在庙子里头,没一个人影。庙子外面几家卖茶、卖酒、卖糕饼的茅棚,也都静静悄悄没人开门做生意。

  黑骡子穿了件墨青布棉紧身,腰上系了条茶色湖绉带,挨近屁股处,撇了柄风快的牛耳尖刀。这是他十多年来,从未离过身的武器。以前在擦耳崖撒豪充霸时候,这刀曾见过几次人血来的。脚上一双麻耳草鞋,从脚胫到小腿是一条好几尺长的蓝布裹缠,把每一只腿缠得圆圆地像一段柱头。这是黑骡子的特色。据他自己说,裹缠越打得厚、越打得紧,他跑起路来才越有劲。

  这时,他抄着两只手,一个人在大路中间荡来荡去。路上泥巴虽然不像昨天泞滑,但也很湿润,还十分贴脚。

  团丁们蹲着、站着在大路两边。有几个人喊着黑骡子问道:“队长,今天的早饭,有方向没有?”

  “妈哟!昨天夜里每人还塞了三个黑面锅块,难道就饿了不成?”

  “这阵子还熬得住,再半天呢?”

  黑骡子举眼把天色一看,一片灰白色的云层阴黯黯的。再向来路上望去,除了黄熟得可以开镰的稻田外,只有一丛丛青苍浓郁的林盘。他道:“哪里还会等上半天!我估计,再两竿叶子烟,大队一定开到。大队一到,我们就杀进城去了。”

  “进城去吃晌午饭,倒差不多。”

  另一个人笑着说道:“进城去,队长请我们到饭馆子里,每人消缴他三个帽儿头,外搭咸菜二碟,那才安逸哩!”

  黑骡子也笑道:“对!我还准备两样好菜来请你,一只熊掌,一只火腿,只要你婊子养的吃得落!”

  就这时候,驻扎在武侯祠山门上的团丁,有几个人一齐大声喊道:“队长!凉水井街口上有队伍来了!”

  黑骡子一下就跳了起来道:“是粮子上的队伍吗?我们的探子呢?他妈哟,跑到卵上去了!”

  用不着跑到山门台阶上去,就在大路上已望得见有几个骑马的骑兵,在弯弯曲曲的大路上,——大路两旁除了几个土坡、几处乱葬坟外,便是大粪塘子和水稻田。——一颠一顿地向这面跑来。

  黑骡子一面从生牛皮鞘子里抽出他那防身利器牛耳尖刀,一面大声吼叫:“快来堵住!”于是二百来人就像一垛活动墙似的一个紧挨一个,堵在大路上,一头接到武侯祠山门,一头接到社稷坛大门。

  黑骡子到底是刀刀客出身,胆量包天。这时他不但面不改色,非常镇定,还思考着当前这一仗火要怎样打法才好。等到九个骑兵相距半里远近,他已把阵势摆好了,把两杆土抬炮摆在大路当中,把四支明火枪摆到一处卖茶的茅棚跟前,一面吩咐大家不要慌张,待马队冲过来,只几丈远时,一齐吆喝放枪,惊他们的马;抵拢了,才用刀斫,用梭镖、杆子去扎。

  可是没有料到骑兵们还距有十丈远近,就在一个大土坡侧,把马勒住了。只有一个骑兵,把缰绳一抖,缓缓走来。并且和颜悦色地高举右手,一面摇动,一面高声喊道:“同胞们!……同胞们!……我们是新军!……我们……”

  黑骡子不耐烦地咆哮道:“管你新军旧军,过来,老子们就杀死你!……”

  他还没有落声,两杆抬炮、四支明火枪便轰隆一下,打了过去。同时,二百来人也齐声呐喊起来。

  一大团抬炮的浓烟,恰恰由那骑兵身旁射过去。那马惊得猛地朝上一跳,几乎把背上的武士摔下来;武士来不及紧勒嚼铁,那马已抹头便跑,并且把停留在土坡侧的其余八骑马,也引得放开四蹄,直朝凉水井街上跑回去。

  团丁们都呵呵大笑,并且乱哄哄地吵说:“他娘的,原来才是不经吓的脓包哟!”

  放出去当探子的两个人,忽然从乱葬坟坝跑出来,大喊大叫说:“巡防兵开来了,有好几百人,都是九子硬火!”

  黑骡子瞪起一对大眼睛,吼道:“是真?是假?”

  两个人都气吁吁地争着说道:“我们亲眼看见,都在西巷子街上。”

  “你们碰见马队没有?”

  “咋会没碰见?我们才走出凉水井,他们就从后面跑来,我们只好从乱坟坝里钻。你们把他们打回去后,巡防兵包管要赶来的。”

  团丁们都胆大起来,乱七八糟地喊叫道:“不怕他巡防兵!”

  黑骡子沉吟了一下,挥着手臂道:“不怕!不过打巡防兵就不能像刚才打马队那样了。巡防兵的九子硬火越远越凶。我们一定要埋伏起来,不露一点形迹,等到他们走到邻近,才一涌而出。那时节,我们的梭镖、杆子就比他们的硬火强了!……弟兄们,我们眼下就赶快埋伏起来!快点!快点!”

  一下,二百来人就凭黑骡子指挥着,有的埋伏在武侯祠的山门里面,有的埋伏在社稷坛围墙底下,黑骡子带了七八个胆子更大的,埋伏在几家卖茶、卖酒的茅棚后侧和几丛七八尺高的芭茅林内。刚刚埋伏停妥,就听见凉水井那面,呜嘟嘟的过山号不住声地吹响起来。

  黑骡子蹲在地上,抓了把沙土把牛耳尖刀擦了一擦。同时,额角上的青筋已一条条地暴起。着眼睛从一张破席做的夹壁中朝路上紧觑着。

  过山号停了吹,约摸一竿叶子烟工夫,在半里路外一处转弯地方,就出现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形。

  黑骡子咬着牙齿向身边蹲着的胡老幺说道:“果然是巡防兵!”

  “咋个晓得?”胡老幺正害着火巴眼,不大看得清楚。

  “都穿的青灰军装,头上青布包头……”

  砰!——砰!——砰!

  立刻,子弹便非常低地从头上飞过。那种怪刺耳的尖利响声,很像吹得快要破了的哨子似的。

  埋伏的团丁全惊惶了。第二次枪声过后,差不多一半的人都从各个埋伏的地方跳出。

  胡老幺、张金山一齐喊道:“队长,他们都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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