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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陆学绅看着汪子宜说道:“原来你烧过袍哥。是第几排?”

  汪子宜笑道:“将来总有这一天,现在而今还不曾哩。因为蒋淳风住在这袍哥大爷家里,我只是去找蒋淳风……”接着,他把蒋淳风这个人讲了几句,“他走时,曾向我说过,说新场张尊那地方,倒是很好一个逋逃薮,大家去了,说不定还可搞些事情。我今天本只打算约王文炳去的,现在而今,如其你们都愿去的话,我包管蒋淳风欢迎你们的。”

  罗启先摇着头道:“与其跟着你去当跑滩匠,不如回家守老婆的好。”

  陆学绅、乔北溟也表示要回家。并且表示:回家之后,一定投身到同志会中,“设若争路事情失败,便不再上省读书了。”

  楚用这时心乱如麻。他非常懊悔刚才为什么要和屠致平冲突。他到这时渐渐明白了屠致平今天这样横暴,原因就在于本学堂同志协会成立那天,他受了学生们的气,今天机会到来,他当然要连本带利地捞回去。这场祸,应该让陆学绅、乔北溟他们去承担的,哪里想到会落在他的头上!……凭屠致平怎样整他,他并不害怕,他现在最顾虑的就是牵涉到黄家这一层……当然他绝对没有留在成都等候屠致平下手的道理,但也不像陆学绅他们有回新津老家的愿欲。那么,他到底何去何从?

  恰好汪子宜说道:“都要回家!老楚,你呢?”

  “同你一道!”

  第二章 同志军——学生军(五)

  麻雀才在檐角间叽叽喳喳开朝会,一院子人也都起来了。

  楚用醒了,脑子有点糊涂,骤然间弄不清楚自己睡在哪里。眼睛酸涩得仿佛点了醋。眼皮几眨,定了定神,才恍然自己睡在一通地铺上。厚厚的稻草上面铺的新晒簟,在疲软的身躯下,不但感到比学堂的木板床舒服,就比黄家客房里那张藤绷子床也更有弹性。

  上面是没有望板,也没有顶棚的瓦屋顶,天光从瓦隙间漏下,望去很像一些溜圆的小眼睛。

  秋蚊子真馋嘴!吸了半夜的人血,似乎还没有饱,大天四亮还在人耳边嗡呀嗡的。

  楚用按照平日习惯,很想腰板一挺,一个鲤鱼翻身便翻将起来。今天却不行了,腰板挺不动,稍微使一下劲儿,便有一种酸楚感觉从脚胫到腿肚,到大腿,简直使人禁受不住。

  “这是咋个的?”

  想起来啦,原来昨天把烂泥路走多了,半天半晚竟走了六十多里。

  昨天他们刚出西门,天就下起雨来。起初还好,久久干渴的土地,雨一落下,立刻被吸得一干二净。但是走不上几里,即是说才走到五里墩,路上的浮泥便渐渐变成浆糊,一粘在新草鞋上,就非用竹片不能刮脱;而且泥浆越粘越厚,已经不大好走,大约走过土桥,一条大路遂已变成上面稀、下面硬、一步一溜的硬头滑。擦黑以后,总算奔波了五十里,走到郫县。

  听说距离新场还有十七里,楚用主张在郫县住一夜,汪子宜不肯,说:“不如走拢再休息的好。”

  好在是七月十五夜,虽然还在下雨,可是夜色迷蒙,依然像黄昏时候,弯弯曲曲时隐时现在稻田里面的泥路,不用十分留意也还看得清楚。仅只走到有横沟、有缺口、有坡坎地方,楚用才小小心心架着汪子宜的瘦膀膊,将他半拖半拉地搀过去。二更以后走到新场,两个人不但稀泥糊上脚腕,甚至累得通身骨头都像给抽了似的。及至强强勉勉在一家茶铺里舀热水洗了脚,抹了汗,把成都发生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跟随蒋淳风走进胡家大院一间小厢房的地铺上,连借来的铺盖都没展开,一倒下去便都呼呼地睡得人事不知。

  楚用伸起两条还算壮实的手膀,大大打了个呵欠,这才发现两膀上好多红点,是夜来蚊子叮了后的成绩。用手把两腿搂住,下巴放在膝盖上,眯着眼睛一寻思,记起昨夜蒋淳风在茶铺里说的一句话:“啊!成都果然出了事喽。这下,我们学生军应该同正西路同志军一齐宣布成立了。”

  “学生军?原来他们在这里搞学生军哟!”

  天是大亮了。打从一垛没有糊纸的牛肋巴窗上看出去,天色阴沉得很。雨已住了,只瓦沟上还偶尔有几滴檐溜。

  不由自己问了一句:“学生军搞起来做啥呢?”

  这句话问得自己都好笑起来。昨天在路上,汪子宜不是已经向他说过了,说他们革命党人从争路风潮发生就同宪政派人的见解有所不同吗?革命党人一开始便认定出卖川汉铁路,勾结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虽然由盛宣怀出的头,但是仔细研究起来,盛宣怀不过是满清政府支使出来的一名奴才,光是反对奴才,有什么用?设若不把清朝政府推翻,即令现在把盛宣怀撵下政治舞台,谁能担保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像盛宣怀一样的人不继续被任用上台?这样,岂但川汉铁路无法永久保全,即偌大一个中国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被那些毫无人心的亲贵们零打碎敲出卖个一干二净。

  可是宪政派这班人,他们是不敢取激烈手段的,他们把革命排满当作洪水猛兽,他们一心想着君主立宪,总以为立了宪,亲贵们就不敢胡作非为,政治就上了轨道;他们自居于温和派,口口声声说不为已甚,所以这次争路,闹了几个月,政府方面才毫无顾忌地越来越强硬。赵尔丰之逮人杀人,可以说自从赵尔丰走马上任那天起,革命党人早已料定;若不是革命党人的股东会、同志会中间煽动人心,恐怕连七月初一日的罢市罢课也不能闹起来,就闹起来也不会坚持到半月之久的。革命党人也因为看透了宪政派的弱点,因此,在争路期间,他们就不谋而合地实行了孙中山所手定的办法,一面加入各地同志会,一面极力联络哥老会,暗暗地把光用口舌相争的同志会改成一种有武力的同志军,时机一到,就光明正大扯起革命旗帜来排满。现在温江、郫县、崇宁、崇庆州、灌县一带的袍哥都联络好了,听说各路的同志军也成立起来……

  同志军成立为了革命。学生军宣布成立难道不也是为了革命?

  革命,这是多么伟大的一种事情!……

  但是汪子宜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清楚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革命?

  楚用习惯地从衣袋里把绿颜色纸包的地球牌纸烟摸出。手指一掏,却是空的。记得还有半包烟,怎会没有了?

  “哦!敬了人了!”光是张尊手下那位外堂管事邝五哥,他前后就敬了两支。

  手一攥,纸烟包变成一个皱纸团,连上面那个满身筋骨弩出、一腿蹲着、一腿跪着、把一个浑圆地球在肩头上的老汉,也皱得不成人形。顺手一撂,恰好纸团落在汪子宜的头发上。

  汪子宜翻了一个身,张手张脚仰卧在地铺上。好难看啊!一张又瘦、又长、又黄、又油汗的脸,高耸着两个颧骨,长鼻子下面是一张上唇略有一些胡子影的海口。脑后毛虫似的发辫弯弯曲曲盘在肩头边。

  “嗨!天大亮了,还没睡醒吗?”

  汪子宜仍然紧闭着两眼,只把低低偃在眼眶上的很浓的眉毛蹙了起来。一边在衣袋里摸眼镜盒,一边咂着嘴唇说道:“你默倒我还在睡吗?其实不然,我早已醒了。因为全身骨节都有点痛,多躺一会儿,舒服些罢了。”

  “老汪,告诉你,我打算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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