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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曹笃连忙把写的东西向抽屉里一塞,惊惊张张回头看了看,方嘻开阔嘴一笑:“是你!”又把写的东西从抽屉里取出,向桌上一放道,“猜得对,硬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是什么?”朱之洪一面把白麻布长衫脱下,撂在靠壁一间行床上。并且拿起桌上的瓷茶壶就向一只茶杯里斟。

  “没有茶了,等我叫小工去冲了来。”曹笃果就朝着大开的窗子,提起嗓子大喊小工。

  “你这里真清静。我一直走进来,除了传事室一个传事在那里扫地外,就没碰见一个人。”

  “若是不罢课,你来试试看。”他把茶壶递给走来的小工,嘱咐加一些茶叶,而后问坐在窗前椅上的客人,“你们今天休会吗?怎么这会儿跑到我这里来?”

  “因为有事和你商量……说不定还要搬到你这清静地方来住几天哩。”

  朱之洪把那姓邬的代表所说的话重诉一遍后,道:“我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这类的消息?”

  曹笃一面注意地听,一面搔着油晃晃的绛色脸巴上的络腮胡子碴儿道:“我这里是城市山林,哪有什么消息!”他沉吟了一会儿,“张表方他们不信老赵会翻脸,这是他们没有吃过专制政府的亏,仗恃他们是绅粮,是议员。在我们革命党人看来,老赵不但会翻脸,还一定会杀人哩。”

  “你这样看,可有什么根据?”

  曹笃回身把适才从抽屉里重新取出、放在书案上的那张纸取来,递给朱之洪,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朱之洪一看第一行上的四个字“普告汉人”,立刻就跳了起来道:“是不是《民报》特刊‘天讨’里面的那篇文章?”

  “怎么不是?”他还补足一句,“自然是的。”

  “你抄下来做啥?”

  “不是为了散发出去,唤起黄帝魂,高揭革命旗,难道还为了别的?”

  “你一个人在搞吗?”

  “那倒不止。第二小学那班朋友听说都在散发。”

  “是不是也像朱国琛搞的《川人自保商榷书》那样到处散发?”

  “那倒不像。朱国琛的那篇东西,只商量四川人怎样才能自由、独立,没有一句革命、排满的话,所以印刷公司还敢接手代印。一印几百份,自然可以到处散发,甚至可以散到各衙门去。《普告汉人》这篇东西,哪个敢出头拿去印?就敢拿去印,印刷公司也不敢接手的。记得有人说过,只卢师谛前年借第二小学的油印机偷偷印刷了一批,也不过十来本,不够散发。我们才来抄写。抄多少,散发多少,为数有限,拿效力说,自然不会有朱国琛的《川人自保商榷书》一下来得那么大。”

  朱之洪把《普告汉人》交还给曹笃,一面点着头道:“不错。所以我很疑心老赵今天若是有什么举动,或者就为了朱国琛的那篇《川人自保商榷书》。”

  “嗯!十有七八……”他忽然若有所悟地问道,“他们君主立宪派对于朱国琛这篇东西,是怎么样的看法?是不是疑心到我们革命党人搞的?你直接探询过他们没有?”

  “我怎么好直接探询他们呢?看样子,他们并不疑心是同盟会人搞的。听到彭兰棻向别人议论,他们认为是官场中的维新派搞的,意思还说是为他们张了目了。”

  曹笃又嘻开那张海口,发出一种真诚笑声道:“啊哈哈!那么,人家说蒲伯英聪明绝顶,罗梓青伶俐过人,看起来也不见得啰!”

  他们就这样潇潇洒洒地谈说到吃了午饭,又喝了几杯热茶。朱之洪把脱下的白麻布长衫重新穿上。

  曹笃随着也站了起来道:“我说,不如再坐一会儿,谈谈我们在目前究竟该做些什么事。”

  “不用再谈了。成都这方面没有我们的势力。既然很多盟员都散而之四方,倒不如去外州县发动的好。如其成都有了什么变动,那更是机不可失。”

  这时,天色已变,原先火辣辣的太阳已经被灰扑扑的云幕遮住;灰云上面还腾起一堆一堆的乌云。

  曹笃把朱之洪送到学堂门口。两个人还没有握别,忽然极远地方传来一阵刚能听得见的响声,声音不大,却是很异样,而且是陆陆续续响一阵又一阵。两个人都怔了怔。

  “是打瓮雷的声音吗?”

  “不像,倒像在放鞭炮。”

  “哦!是的。今天是中元节……”

  本学堂的传事同着几个住堂学生慌慌张张从厚载门那面飞跑过来。只管被监督拦住问话,都顾不得平日的监督尊严和他们应有的礼貌,每个人都脸色苍白地乱喊着:“快把大门关了……制台衙门开了红山!……巡防兵杀出来了……见人就打……满街都是打死的人!……”

  两个人也就伙着奔回来的人跨进学堂,把大门紧紧关上。

  但是在监督室面对面地坐了一会儿后,朱之洪头一个开了口说:“这会儿又无声无响的,该不会是谣言吧?”

  曹笃也点了点头:“人心这样浮动,是谣言也说不定。”

  “即使老赵在会场逮人,也不会闹到流血呀!”

  “自然啰!不管怎样,也没有叫巡防兵遍街杀人的道理。”

  “坐在这里,耳目太闭塞了,不如亲自到街上去看看。若果不是谣言,我们也好打主意啊。”

  曹笃同意了,也穿上一件白麻布长衫,顺手把钱包向衣袋里一塞。两个人不顾传事、学生们的劝阻,走出绿荫四合的学堂。但是在走到西顺城街,遇见陈锦江之前,他们还是同街上的普通百姓一样,并不晓得事情的真相,只是惊惊惶惶地捏了两把汗。

  曹笃像获得至宝似的,一把将身体长得颇为结实的陈锦江从满街奔走的行人行列中拉到街边,问道:“说是巡防兵遍街杀人,可是真事情?”

  “没有的事,”陈锦江呼着热气,并用手巾擦着额上的汗珠道,“只听说制台衙门把一些去请愿的百姓打死了不少。”

  朱之洪插嘴问道:“请愿?”

  曹笃连忙介绍说:“这位是朱叔痴先生,铁路公司的股东代表,从重庆来开会的。”又凑着陈锦江的耳朵说道,“也是盟员。”赓即转向朱之洪说道:“这位是陈锦江,陆军里一位督队官,也是……”

  朱之洪在曹笃暗示之下,忙把右手的四个手指屈着伸过去。陈锦江也照样把右手递来。两个人的手指互相钩连着摇了摇,在不懂暗号的人看来,只觉得两人在行握手礼。

  客气之后,陈锦江四面看了看,街上急匆匆、闹嚷嚷的行人已经稀少了。遂低声说道:“朱先生,我劝你立刻回重庆的好。”

  “立刻?”

  “嗯!是的。赵大人已经把蒲议长、罗副议长以及几位议员、几位学堂监督都逮去了。听说铁路公司、铁道学堂两处都派巡防兵围得水泄不通,大约是股东代表都跑不脱。看光景,赵大人是安心办人的。”

  曹笃问道:“你说百姓们请愿,为了什么事去请愿?”

  “就是为了请愿释放蒲议长他们。”

  “为啥又打死人呢?”

  “那便不晓得了。我正在小淖坝我母舅家吃供饭,听见院门口枪声很密,跑去一打听,才晓得是那回事。”

  “难怪你穿上了便衣……此刻到哪里去?”

  “回凤凰山营盘。”

  这时,东边天际又涌起一阵乌云。但又不像是云,因为下面还现出一派殷红色影。陈锦江说,恐怕是下东大街火烧房子。大家相信成都的消防办得好,这火绝不会成灾,也就不去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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