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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振邦和婉姑到底是小娃儿,瞌睡多,不怕热,等不到打二更,刚洗了澡,就叫何嫂伴着进东耳房去睡了。三更吃了夜宵,伙房老张也睡了。看门老头因为经常咳嗽,虽说瞌睡不多,到关锁大门后,还是觉得躺在竹席上要舒服些。其余的人像罗升,像三名抬轿的大班,由于白天脚不停趾地在运动,到应该休息时候,不客气,一挨枕头便打起鼾来,热与蚊子全然不在意下。

  菊花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丫头,白昼那么累法,要服侍太太老爷,要经佑少爷小姐,何嫂老张有时还要使唤她跑东跑西,她也应该去打鼾了,既然热和蚊子也不在她意下。但她偏不能和成年人比,太太老爷不上床后,她是不能摸到卧房后间去打地铺的。而且小姐少爷一起来,何嫂就得来打醒她。每天早晨总是强勉坐起来,好久好久两眼涩得睁不开,蚊子有时凶得把脸叮肿了,也不觉得。

  太疲乏了,到熬不住的时候,还不是要打瞌睡?比如这时节,在上房堂屋外面的屏风旁边,她拿着一把纸壳扇在给太太有一扇没一扇地吆蚊子、打凉,不知怎么竟会一骨碌从坐着的矮竹凳上又第三次滚到地上。

  太太一下又骂了起来:“背时瞌睡真多呀!坐都坐不稳了。那么,还是站着扇。我肯信多一会儿就熬不住。”

  老爷笑着说:“年轻娃娃到底比不上我们大人熬得……不过他们这般人本事也大,手上做着事也睡得着。就像罗升,有天清早,蹲在檐阶边涮水烟袋,我在茅房大解,亲眼看见他正动着手,眼睛一闭,好像就睡着了。要不是我吆喝一声,也会学菊花这样滚到稀泥里去的。”

  楚用伸了个懒腰道:“本来也夜深了。”

  黄澜生把水烟袋顺手放在一张临时安设的茶几上。本待进卧房去看他那怀表时,书房里那具老挂钟突然响了两下。

  “原来两点钟了!一会儿便天亮啦!怎还这样热?”

  太太笑道:“那钟,比你的表更快。子才,可还记得有一天,我们去看悦来的午场,一听打了十二点,把我忙得不开交,赶快喊轿子坐了去。比及上楼坐下,还没开台。一问,原来才十一点半,机器局也才放下工哨。”

  一回头,从堂屋神主面前所点的一盏菜油玻璃灯光中,看见菊花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硬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不由又冒了火:“死女子,当真被瞌睡虫钻进脑壳去了么!不睡觉,该不会死嘛!”

  黄澜生挥着扇子道:“何必同她认真呢?要睡,就滚去打开铺睡,莫这样神不守舍地站在这里,反而讨厌。”

  楚用也说:“对!放她去睡了吧!”并且从竹圈椅上站起来,乘势把菊花向堂屋里推走道:“走,走,太太准许了。”

  黄太太不由笑了起来:“你两叔侄真会做好人!……嗨!当真就走了么!拿几根纸捻子来,我要吃烟!”

  “我给表婶拿来不是一样吗?”

  “那如何使得!……唉!太不对啦!又是学生,又是上人,咋个服侍起我来?”黄太太笑着抬起身来,接过楚用双手递去的水烟袋和一根点燃的纸捻。

  “我在家里,哪样事不做?到了表叔府上,才把我养娇了。我倒愿意表婶表叔有啥使用我的地方,只管说。就是笨重活路,只要我做得下的,我绝不做假。”

  “啊哟!倒看你不出喃!”黄太太又故意开了句玩笑:“要是长住我家,我倒不必再买丫头了!”

  “还想买丫头?难道不晓得人口买卖已经禁止了?”

  “他禁他的,我买我的,只要人家有钱。”

  “不然啦,太太。这个禁令,不比十年戒绝鸦片烟那个禁令,戒鸦片烟,只是我们中国的事情,能戒固然好,不戒,他们列强更有生意可做。至于买卖人口,却是列强提出,我们中国签了约的,如其违约,便要受外国人的干涉。所以从朝廷起,对这个禁令就不比对别的禁令,硬是要点到奉行,如其犯了,绝不容情的。”

  黄太太伸手把站在跟前的楚用一推,哈哈笑道:“听你表叔的官腔!……告诉你黄大老爷,人贩子已经领了几个鬼女子来看过了,因为太小,顶大的一个才十岁,我难得劳神,才没有买成。”

  “!还有人贩子在卖丫头?”黄澜生大为诧异。

  “岂止卖丫头!如其你答应要小老婆的话,我有本事一天给你买十个!哈哈!不过……要好的却不会有!”

  她笑得非常放肆。两排碎玉般的牙齿完全露出,眼睛也挤成了缝。楚用从微弱的玻璃灯光中定睛看着她,几乎忘记这是他的长亲,而且是八年以长的长亲。

  黄澜生也接着笑说:“照你这样说来,禁止人口买卖,又是官样文章了!……”

  话头一转,又说到当前的局势。

  黄澜生道:“说句天理良心话,我以前对于铁路国有政策,还不大清楚,想来既是经过部议、经过奏准,总不是啥子了不起的坏事。那时,看见绅士们起来反对,王采帅又答应代奏力争,周臬台那么精干的大员也几乎和咨议局、铁路公司那班先生一鼻孔出气,我还想不大通,还赞成孙雅堂的议论。认为做官的人总该心存君国,为啥上谕颁发了,还要反对?后来到处听听,又把报上的文章看一看,比如近来连天驳斥借款合同的那些文章,差不多都很精辟,研究起来,使人感到盛大臣的办法当真不妥得很;加以葛寰中把北京政界秘闻一谈,那更明白了,朝廷上那样乱法,今天才信誓旦旦地颁布一条新令,过一夜,明天就失了效,自己说的话,自己不认账,怎能叫人心服?……”

  他沉默了一下。这时,花盆里种的含香梅又一阵阵放出醉香。

  “不过,像保路同志会这样闹法,我也不大赞成。我觉得,反对也好,力争也好,有道理大家规规矩矩地拿出来讲,为啥要兴师动众,闹得这样文王不安,武王不宁的?”

  黄太太把水烟袋递与老爷,重新用蒲扇挥着蚊子。说道:“你这话又不对了。光是规规矩矩地讲理,人家不听呢?”

  “说起来只有闹的好!但是这样闹下去,朝廷还是一步不让;官场消息说,王采帅遭了几次严旨申斥,已经不像上月那样起劲;尹藩台一天一通电报打去北京,不晓得说的啥。这局面难道就这样永远拖下去不成?不会吧?看光景,赵季帅来了之后,一定要变的。”

  太太问道:“变好呢?变坏?”

  楚用不等他表叔开口,已经插嘴说道:“据王文炳估量,赵尔丰就来了,也不能违反民意的。”

  黄澜生把头摆了几摆,几乎把盘在脑顶上的发辫摆了下来:“就人论事,不比做文章。你这个同学,笔下虽好,到底还说不上世故,他这估量,作不得数的。”

  “葛二哥又是怎样看法?”

  “这几天我们局里正忙,还没时间去找他。”

  “管它变好变坏,是同志会的事,与我们啥相干!”

  “不要说没相干。你记得去年春初,天上出现扫把星的光景不?最初几夜,那尾巴还不算长,时间也短,后来,简直光芒经天了,那阵仗真可怕!”

  “哈哈!越扯越远,扯到天文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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