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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并非夸口,只因寰中说,你的太太该不会也三礼九叩请不出来吧?我说,绝不至此,我太太向来开通,平日有客来了,我太太无有不见;甚至我不在家,她也可以代会的。”

  “这才打胡乱说!就说我开通,还没有开通到这步田地呀!”

  “不然,是到了这步田地的。比如孙雅堂、楚子才这些人来了,你不就是这样吗?并且还同孙雅堂到少城公园去吃过馆子哩!”

  “噢!这更不成话!孙大哥、楚子才一个是至亲,一个是小辈。一个是自幼就在一处,并且孙大哥还算是我的发蒙老师,我读的《女儿经》,便是他教的。楚子才哩,从认亲戚起,来往了两三年,也是到去年年底,我才见了他的。听你口气说来,好像有点怪我不该这样放荡,是不是?”

  “更说远了。绝不是!绝不是!我再告诉你,昨天不止我说你开通,连郝又三都极力称赞你又开通,又文明。就因为他那天也在少城公园永聚餐馆请客,说,看见你同着一个男子一处吃酒,态度大方而自然。本来不晓得是你,后来,看见菊花带着婉姑儿从外面进来。婉姑儿一路喊你妈妈,喊孙雅堂大姨爹。他才知道是你。所以他也向寰中说,黄太太不是寻常妇女,断乎是要出来的!”

  黄太太这才真心地开口一笑。一排白得放宝光的齿尖,全露了出来。

  恰这时,罗升又进来回说:“葛大人到了!”

  第三章 事情是怎么搞出来的(二)

  小王这天在黄公馆做鱼翅便饭,也高兴,也不高兴。

  一走入黄公馆,就被有礼貌地接待到小客厅坐下。也像真正客人一样,由底下人送上一只银白铜水烟袋,抽的是老爷太太才抽得的、品质极为优良的福建烟丝。同时还送上一只江西上等瓷茶碗,配着点锡茶船,一望而知是道光时候的东西,才那么大方古雅。老爷说是特为他而设的龙井茶。果然不错,色香味三者都比自己买的好。当然啰,老爷原籍江苏,这些服用东西,多半是亲戚家门直接从下江寄来的。老爷还亲自陪着谈天说地,讲古论今,不特把自己看作一个亲密朋友,还很内行地和自己研究一些南北口味、时新蔬菜,要怎么样做才出色,要怎么样做才翻新。

  这样优待,已经令人高兴了。比及跨进厨房,才指挥着下手按照主人开下的有顶批旁注的菜单动手准备时,罗二爷就奉命把新开坛的缸面酒送来。是专门为了请客而买的陈年允丰正仿绍酒。这一点,更见老爷能够体谅下情,晓得自己所好的恰也是这一杯,特别是这种好黄酒。尤其令人感动的,太太也居然体谅到常被油烟熏着的人,最喜欢吃的是茶泡饭,是家常泡菜,特别叫何大娘送到厨房来作为下饭下酒的,恰就是太太亲手弄的,连坛子都放在围房土地上,说是只用来开上饭的泡菜。这样优待,更其令人高兴了。何况才值十二元一席的鱼翅便饭,而临走时,还另外拿给自己两块钱的赏钱,并且不叫赏钱,怕自己嫌名称不好听,怄气,改名为特别奖金。——啊!真高兴!

  主人这样优待自己,看重自己,所为何来?不消说,是希望自己拿出本事,好好生生做几样可以适口、可以充肠的菜,给主客们享受。主客们真能享受,那就是知音。只要是知音,就不优待也罢,自己到底是做这一行手艺的人,名声要紧!为了弄明白这一点,光看碗底是否现了青花,还不够;必须亲耳听一听桌子上的筷子羹匙碰着盘子与碗的声音,到底是一种什么阵仗;以及筷子羹匙停响之后,主客们的夸奖恰不恰当。往回嘛,不用说,菜一端出,先就听见一片“好”。尤其有郝大老爷在座,放下筷子还一定要说:“小王今天用了心的,真真对得住主人!”

  黄老爷也从不故意谦逊说:“菜做得不见好,请原谅!”就连这样的话也不说:“马马虎虎的,也还可以。”硬是不客气地称赞自己又聪明,又有本事。即使偶尔不慎,味道稍为差错一点儿,也能得到原谅。但今天为什么大不相同了?是自己没有用心吗?绝不是!今天听见太太要出去陪客,还格外注了意的。那么,为什么菜既不一扫而光,而做得那么精致的东西,也没有听见主客们喊一声好?若在别的不大熟悉的人家,他尽可以一怒之下,把锅铲汤勺丢给二把手,颠转屁股便走了的。而这里却是黄公馆,是自己因以发迹的地方之一,又怎好乱发脾气?问了几次端菜出去的老张:席面上到底说些啥?老张说:“还不是啥子盛宣怀啦!端方啦!除了这些新闻,还有啥子话好说!”连老张都不自在,难道小王还高兴!

  岂止小王!老实说,连太太也是又高兴,又不高兴。

  太太高兴的,是被老爷说服之后,偕同老爷一齐来到小客厅,才逐一被介绍,才对客人牵着衣袖、拂着万福时,头一个葛寰中就大声地喧闹起来:“啊哟!我们的黄大嫂,真果名不虚传,真果天仙化人!……不是当面恭维的话,前两年敝内和小女就向我夸奖过了,说……”

  周宏道也抢着说:“我虽是初面,但是昨天从又三老弟口中,就知道黄大嫂是成都女界中一个最为开通的太太。今天一见,使我恍惚又回到东京了。”

  田老兄摸着新近才蓄起的两片尚未十分成形的八字须,笑道:“老周的话,真是比喻不伦!难道日本妇女就强得过黄大嫂吗?而且黄大嫂值得恭维的地方,岂止是开通而已哉!要说开通,现在女学生满街跑,可谓开通之极。但是,在我眼睛里,就没看见一个有黄大嫂这样风度的。”

  葛寰中一面在和黄太太应酬,回答着:“敝内小女都好,谢问!谢问!”一面也在回头取笑周宏道:“看来,宏道这位老童子,将来免不得仍会回到日本招驸马去的!其实日本女人也有她的好处,第一就是对人恭敬有礼,随便给你递样东西,也跪在地上……”

  田老兄哈哈笑道:“按照葛太尊的口气,好像不胜欣羡。然则葛太太之阃威凛凛,从可知矣!”

  虽然还有一个郝又三没有开口,但是黄太太在眼角眉梢间,却随时都感觉到他那含着微笑的眼光,很像两支可以射穿七札的利箭样,没有一瞬时不透进自己的肌肤,比起那天在少城公园永聚餐馆时,似乎还更放肆。黄太太虽然自幼便时常听见自己母亲对人夸口说,我的三个女儿,只有二姑娘真像一个花骨朵儿,看哪个有福气的男人来消受我的二姑娘!长大了,在出阁前,但凡亲戚看见了,也无一个不称赞龙二小姐是个美人胎子。说头是头,脚是脚。反而出嫁给黄澜生填房以后,这些好听的话一句也听不见了。又不好意思去问人:“我还好看吗?”久而久之,自己渐渐相信:生了儿女,当了妈妈,管了家务,劳了精神,自己准定有了变化。即不变丑,一定今不如昔。偶尔向自己丈夫试探着开个玩笑说:“我快三十岁的人,老了!照你们官宦家规矩,我替你讨个姨太太,好吗?”回答也只是:“莫胡说!我们黄家就没有这规矩!”现在一下子着人这么捧到云端里,尤其着郝又三这样不客气地眈视,她真有点高兴得不能自持,很想向黄澜生开怀大笑说:“噢!看呀!你好福气呀!享受着我这个花骨朵这么几年,你为啥不哼一声!”

  但是以她作为重心的气氛突然一下就更变了。

  倒还不只由于两个孩子飞跑出来。孩子出来,其实还增加了她的光辉。大家喜爱孩子,夸奖孩子,都说孩子像妈妈的多。这等于直接在凑合她。

  使黄太太最不高兴的,是上席不久,大家举起酒杯向男女主人道了谢,正热热闹闹要回敬女主人的酒时,郝达三同另外一个比较生一点的客姗姗而来。郝达三老气横秋,见了比他年纪小的人,不管男的女的,一概是眼角瞅人。原来生性如此,早已听葛太太母女说过了。甚至连他的二女香荃也曾向黄太太议论她的父亲光得罪人,说她的同学就由于讨厌他的态度,很难到她家里去走动。今天。因为儿子也在席上,他连眼角也不向黄太太瞅一眼了。另一个生客,是江津县举人高从龙,曾在云南署过两次县缺,据说受不了云南的瘴气,告病回川,钻到铁路公司当了一名文案老夫子。笔下不错,能诗能文,公事也熟。就只为人拘谨,拘谨到口不多言,耳不多听,眼更不多看。因为郝达三昨天请客有他,黄澜生邀请的是原席,今天下的请帖,打的知单,当然有他。人比较生,自难怪他像木偶样连筷子几乎都不举,要不每次黄澜生特特向他打着招呼的话。

  但也怪啰,像这样的木偶人,一谈到眼面前的铁路事情,他也居然张起口来!

  大概由于葛寰中照例向郝达三问了句:“达三哥,今天的会议有些什么重要事情?”于是气氛猛然一变,从此谈话的重心就不再是黄太太,木偶人也才这样参加了发言。

  郝达三放下杯筷道:“我把你前天所说的那段北京秘闻,告诉了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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