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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警察走在前头开路。领头是一个胡须发辫都白了的八十多岁老者,两个跟班模样的人把他搀扶着。楚用认得是曾经当过书院山长,据说是全中国行辈最高、资格最老的翰林院编修伍崧生。其次一小半认得,是罗梓青、刘声元、江渭北、池汝谦,好些都是咨议局议员兼租股股东。也有彭兰村、曾笃斋一些铁路公司方面的人员。还有学界方面的,如叶秉诚、林山腴、王又新等人,他都认得。只有几个人,郝又三在悄悄介绍,比如起初在蜀报上写文章赞成铁路国有、只求民款有着,后来又拼命反对铁路国有、主张废约保路、西顾报上几乎每天有他的激烈文章、铁路公司开会几乎每次有他激烈演说的邓慕鲁。又如今天在会场上哭得最多、口口声声要拼老命、胡子发辫也花白了、现任成都府学教授老师的蒙功甫。——啊!黄学典所说的蒙老先生,就是他吗!——打破茶碗,流过血的朱云石,他也认清楚了: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翩翩少年,长袍马褂裁剪得很有款式,右手包上了缩在袖管中,长缨玉草凉帽上是五品级的水晶顶子——戴水晶顶子的极多。也有三品亮蓝顶子,四品暗蓝顶子,甚至有二品粉红顶子加花翎的。也有少数七品镀金顶子。却没有六品白石顶子,倒稀奇!——也有商会方面的人员,如廖用之,如樊孔周。这些,楚用都不注意了。

  连跟随服侍的工役、跟班、警察、小职员等,不过百把人。因为走得太慢,走了好一会才全部走出了大门。

  后面又是潮涌的人。大约都是没资格的,只管穿着各种各色长衫,偏没有一件马褂,也没有一顶纬帽和玉草凉帽。但声势却大,也热闹,一路吵着嚷着:“走啦!我们也上院去啦!”把站在两旁专看热闹的人都裹去了不少。

  有好几个人向郝又三打着招呼道:“你怎么不去呢,老同学?……放弃权利吗?”

  楚用认得其中一个就是被他们这一班轰走过的数学教习,高等学堂才毕业的刘攻虔,还是昂着头,鼻梁上跨一副钢边近视眼镜,看人是从眼镜边上把眼光垂射下来的怪模样。还有一个,也是又瘦又高的身材,一件长衫还比较整齐,面熟得很,却不晓得他的姓名。还有一个,又矮又胖,却是气哼哼的。

  “有你们就够了,还差我一个吗?……”郝又三笑着打过招呼。又低声向楚用道,“认得吗?……”

  “刘攻虔嘛,也教过我们。那两个只是面熟……”

  “原来你在这里!”后面一个声音在说,同时重重一掌拍打在肩头上。

  “啊!彭家骐、王文炳,来来,给你们特别介绍……”

  “要你特别介绍?我早就看清楚了,是郝先生。”王文炳说话时,向郝又三把头勾了一下,代替了鞠躬。彭家骐连头都没有勾,只嘻开大口笑了笑。

  王文炳跟着向郝又三笑道:“郝先生,可听见今天会场上的怪话没有?……有人说,保路同志会今天成立,很不利,有鬼!……”

  “是的,我也听见说。说是阎罗王都来了,当然有鬼。却也巧极了,刚才还碰见他们。”

  三个人都笑了。楚用莫名其妙地把他们张望着。

  郝又三笑道:“正要告诉你,同刘攻虔一道走着的,一个叫罗一士,高的那个。矮的,叫阎一士。凑起来,你想想看是什么?”

  “啊!阎罗王!……哈!哈!真个太巧合了!……”

  第二章 保路同志会成立了(三)

  走到华兴街,郝又三说是有事要回家,先叫了一顶过街小轿坐着走了。

  楚用提议到宜春茶楼去吃茶,吃了茶顺便到锦江春吃两碗炸酱面过午。这提议登时就被接受。

  他们刚从劝业场后场门侧一道扶梯上楼,打从怀园茶社窗前过时,忽听见茶社内有人在叫:“文炳!文炳!”

  王文炳一看,认得两个同乡人:一个是高等学堂学生程洪钧,另一个是才上省不久的郭焕文。招呼他的,正是郭焕文。

  “好极了,都是熟人。我们就在这里吃茶吧,一样的。”

  楚用、彭家骐和程洪钧倒见过两面,对郭焕文,还待王文炳旋介绍。

  大家都渴了,端起一碗滚烫的毛尖,旋吹旋喝。

  程洪钧先向王文炳说道:“你晓得不,焕文的事情发生了变化?”

  “怎么的?倒是新闻。”

  “焕文,你自己说吧。”

  三十二岁的郭焕文,要不是同乡熟人晓得他的出身根底,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为他活过四十年的了。身体那么瘦小孱弱,露在卷起的白布汗衣袖口外的两臂,简直是一层油皮包骨头。脸上皮肤更其憔悴枯燥,眉毛稀得几乎看不见,两眼烦恼不安地滴溜转,没有瞬息沉思的样子。乱蓬蓬一条发辫,好像好多天没梳过。剃得太高,几乎高到脑顶的短头发,也有六七分长了。

  他习惯地把右脚蹲在凳子上坐着,右臂弯过来抱着小腿;手呢,不停地把放在桌上一叠当十铜圆摆开又收起,收起又摆开。

  他瞅了王文炳一眼,又摇了摇头,才叹息道:“咳!只怪运气不好,偏偏碰上了这个怪物,有啥可说!”

  “说嘛!到底是怎样的变化?”

  他又掉向楚用、彭家骐道:“郭先生是我们资阳县崇文街的神童。我们县里人谁不晓得他十八岁就在仁寿县教私馆,二十五岁考上秀才,二十七岁就在小学堂当起教习来了。他这次是我们县里保送来进法官养成所的,当然啰,将来……”

  郭焕文把一叠铜圆很响地在桌面上一顿道:“眼前就是灾难,还说啥子将来!这也和四川铁路一样!说真话,今天在铁路公司看见周秃子,我一下就想起了:盛宣怀、端方那伙卖国奸臣,该不会是周秃子支使的吧?不然的话,你们想想看,盛宣怀、端方都在北京,北京离四川多远!他们好好地做官,怎么会想到卖起四川的铁路来?四川的事情,只有他周秃子最清楚,不是他暗通消息,从中勾结,还有谁?……你们说,还有谁?……”

  王文炳不由把程洪钧看着,很想问问他,郭焕文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程洪钧却向他眨眨眼,摇摇头。

  “……你默倒周秃子做不出这些事吗?他能害我,就一定能够害全川的人,害全国的人!我听见那个姓刘的在和那个啥子罗纶争着要当交涉部长,两个人哭闹说,我先去死!我先去死!我差点跳起来说,你们都不要死。死,并不稀奇。你们身边坐着的那个怪物,才该死。你们只要杀死他一个人,啥都没事了。但是我没叫出来,我怕人家说我公报私仇……”

  王文炳搔着头发道:“这是怎么弄起的?”

  程洪钧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拿手指把自己的太阳穴指着,又蹙着眉头道:“这里的毛病,你还没看出吗?”

  郭焕文油黑的脸上已泛出红晕。虽然眼睛已溜到他两个同乡人的脸上,好像没有察觉什么,依然冲着楚用在说:“你这位先生是知道我,明白我的。我一辈子只管穷,是个安分守己的读书人,县里保送我来进法官养成所,也只是为了我这人还有出息,还能当个忠臣救国!他们何尝料得到江臬台会走?周秃子这怪物会署理臬台?又何尝料得到周秃子是个大奸臣?忠奸不两容,所以周秃子刚一接事,就想出法子来害我。他害了我,正好遂他勾结盛宣怀、端方出卖四川铁路。我那会儿在铁路公司真想登台演说一番。可惜这位同乡程先生把我拦住,刚散会,又把我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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