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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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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呢?” “这有啥子问头?明天是十月初九,是慈禧皇太后的圣诞。” “好啰!好啰!皇太后圣诞这天,每年,是不是在五更时分,文官从制台起,武官从将军起,全城文武满汉官员都要朝衣朝冠,穿戴齐楚,到会府里去朝贺呢?” “这何消说,年年都是这样在举办。只十年整寿,才大办一次皇会。” “然而今年的会府,却异样了,有革命党要在那里丢炸弹,谋害全城的文武满汉官员哩!” 郝家父子全像机器人的弹簧触发了似的,从各人的座位上跳起来问道:“真有此事吗!”虽然各人的心情并不一样。 葛寰中又取出一支纸烟来咂燃。向他父子轮流看了眼,微微笑道:“奇怪吗?是不是比江安县的事情还意外些?” 郝达三先坐下了,问道:“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难道你们负保安重责的人,就听任匪徒们如此胡闹吗?” “何必这样惊张哟!赵护院身当其冲的人,都不像你这样乱怪人。我不是已经说过,而今省城地方的保安,并不光是警察局在负责,还有宪委的一府两县?也就为了不能听任匪徒们胡闹,所以才把一个像样的地方,弄得九头鸟当家,首先是权限不明……” “不忙发牢骚,请先谈谈明晨会府的事怎么办。” “还不是要看王寅伯王大老爷面禀护院大人之后,由护院大人做主,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因为丢炸弹的说法,是王寅伯那方面派人调查出来的,据说有凭有证,和我们的调查就大有不同。” “你们的调查是怎么样的?” “我们的调查是,麇集在省城的革命党人,倒确实有一些,但不如谣言所传的那么多,那么凶。三百一十几家客栈里的客商,可以指为是革命党的,似乎只有十多个人。而这十多个人中间,又只有一个姓黎的叫黎青云,一个姓黄的叫黄露生,一个姓张的,忘记了他的名字了,这几个炮毛小伙子,倒确凿不移是革命党,而且是破坏分子……” 郝达三连忙插嘴说:“既是如此,把这几个坏东西逮了,不就破了案吗?” “哈哈!足见老哥阅历尚浅。现在办案子,最重要的就在有凭证。比如这几个人,也只因为他们时常在茶坊酒馆里口不择言,动辄骂朝廷,骂官吏。这在而今本不算是特别事情,你怎么可以光凭几句话就逮人呢?而且我们还要从他们身上理出一条线索,先搞清楚麇集在省城的暴徒,到底有多少?哪些是头子?哪些是随声附和的?又凭了江安县和泸州递呈的密禀同口供看来,革命党还着重在勾结队伍,勾结袍哥。省城的队伍就不少,袍哥哩,明的倒不多,姓黎姓黄的这些人,一定在这中间搞了些鬼把戏的,若是不理着线索,来一个一网打尽,光把这几个炮毛小伙子逮了,不是后患无穷吗?这一层,王寅伯倒比老哥高明得多!我之不满意他的,只在他太贪功了,有些事情,和我们商量着办,有何不可?然而他还是他那老一套,芝麻大点的事,都要颠起屁股去向护院请示。请示下来,又不告诉大家,东搞西搞,简直不晓得搞些啥名堂。我们调查出的事情,又要我们告诉他,有时不相信,还要非笑我们捏造居功。比如前几天,本同他说好了,我们只担任调查那些人和队伍的往来,看他们到过哪里,有没有像队伍上的人来会他们。据南二局的侦探禀报,确有三个人最近便常到客栈里找着那些人说话,鬼鬼祟祟,形迹非常可疑,跟踪调查,确又看见是从城守营出来的,一个姓吕,一个姓王,一个也姓张。然而告诉他后,你看他的样子哟,昂着头,马着脸,半天不则一声,比我们总办大人的架子还大!” 郝达三躺在烟盘旁边,看见葛寰中说得那么声情激越,想起他刚才不大客气的话,不由引动了一点小作报复的念头,便也笑了笑道:“算了吧!看来,老弟的世故也不算深啰!你就没有想到,王寅伯现在加捐的是啥子功名呀,在任候补府遇缺就升候补道,二品顶戴,赏戴花翎,原本就有你们总办的官大,他为啥不摆架子呢?你口口声声称他大老爷,好像他还是知县班子,和你一样,那便是你的不对呀!” 两朋友都笑了起来。郝又三是小辈,仍然不敢笑。 不一会儿,又谈到炸弹上面。葛寰中说他始终不明白王寅伯是怎么调查出来那些人会有炸弹。他不敢打包本说他们没有,因为江安县就已查获了两颗。但他又不相信王寅伯的本事真个比他大。 郝又三回想到尤铁民在广智小学说的话,便说:“或者当真没有炸弹。我仿佛听人说过,那东西搬运起来非常困难,受了潮湿会无效,稍为放重点会爆发,在四川也还没有人会制造。江安县查获的,到底是不是像吴樾在北京火车站丢的那种炸弹,还是可疑的事。” 葛寰中点点头说:“不容易搬运,是真的,我在日本也听见说过。若说四川没人能制造,那却不然。前几个月,我在院上会见文案康大老爷,告诉我一件事,说叙永厅来文禀报,该处在某一天正是晴天无云时候,忽闻远处山崩地裂似的一声大响;说是厉害极了,连衙门里的房子都震动了。但又只那一响,当然不是炸雷,也不是地震,除非是火药库爆发了,才能有那种阵仗。然而叙永中厅又没有火药库。派人出去一访查,城里没有事故,城外访查了几十里,好像那响声是从某一个乡场那面发生,却也查不出一点道理。其后问到叙永学堂一个教理化的日本人,说定然是什么极猛烈的爆炸物爆发了,所以才有火药库爆发的那种惊人强力。是什么爆炸物呢?那日本人说,定然是炸弹无疑。你想,叙永厅那个山僻地方,还有人能够在那里造炸弹,还说其他地方?不过在通都大邑里制造那种危险东西,到底不是容易事,一则耳目众多,容易发觉,二则稍不谨慎,就有死伤,在山僻地方尚可消灭踪迹,比如叙永厅那次爆发,不知死伤多少,就一直没有查出。因此,我对于王寅伯所调查出来的炸弹,就只好存疑了……” 客厅门上垂着的红呢夹板门帘微微一响,又有人在外面故意咳了一声。 原来是葛寰中的跟班何喜。 “进来!局上有什么事吗?” 何喜站在当地,垂着两手回说:“总办大人已经从院上下来,吩咐请老爷赶快回局去,有要紧公事。” 葛寰中站了起来道:“这顿便饭又打搅不成了。” 两个主人也一同站起道:“怕就是为了明晨朝会府的事吧?” 何喜已经退到门边了,便道:“是啦!听见跟总办大人的陈二爷说,会府是不朝了。” 四 十月初八夜二更以后,全城久已通夜不关闭、不上锁的街栅门,又由警察局临时知会街正,由街正督率打更匠,从当夜三更起,一律关闭上锁,除巡街的军警外,任何人都不准通过。凡挨近各大宪的衙门街道,还布满了巡防营和卫队、亲兵,甚至新式步枪上,都明晃晃地插上了刺刀。一直到制台衙门放了醒炮,差不多居民们都将起床,四城门也该开放时候,这种杀气腾腾的戒备才松了劲。 在茶铺里吃早茶,在湖广馆买小菜的人们,全都晓得昨夜戒了严,今晨五更没一个官员到会府去朝贺。大家互相问着:“为了啥?”却没人能够说出到底“为了啥”。 田老兄在广智小学值宿,不曾去吃早茶,也不曾去买小菜。为了一件要与监督商量后才能办的小事,晌午时分,走到郝公馆,被郝又三邀进书房,问到他街上情形,他不禁诧异:“没有什么不同,还不是和平常一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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