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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如此说来,长枪是冲的壳子,手枪、炸弹也是壳子了!”郝又三很不愉快地说。

  田老兄笑了起来道:“又三之为人,洵可谓君子可以欺其方焉!”

  “难道你早就知其然了?”

  “虽不尽知,然以尤老铁的神情口吻测之,亦过半矣。”

  郝又三又转向尤铁民说道:“像你们这样赤手空拳地起事,不太危险吗?”

  “当然危险!革命党人干的,没有不是最危险的事!……”

  三更更锣已当当当地从街的那头响了起来。

  尤铁民好像也疲倦了。从衬衣衣袋里摸出一只金壳小表来,看了眼道:“快十二点钟了!果然是睡觉的时候!你们把我安置在哪里?我是不择床的,臭虫虱子我全不怕。成都天气确实好,这时节又温和,又还没有蚊子。”

  郝又三说明他所让的床铺是如何干净,以安客人之心。并陪客人到茅房去走了一转。及至回来,田老兄已经解衣展被,准备高卧了。他们还谈了一会四川和各省的革命运动。郝又三问尤铁民在成都尚要住多久。

  “大概不多几天,我便将往嘉定府、叙府、泸州一带去了。……泸州是顶重要的地方。除了去考查一下佘竟成的行动外,还将顺便到叙永厅去看看。……那里有个中学堂,从监督到学生,不少是我们的盟员。据说,比成都的通省师范、叙属中学、第二小学的情况还好些。……此外,听说还有一个有气魄的绅士,叫黄方,是日本留学生学警察的杨维的联襟。杨维写信给我,很夸奖他,要介绍他入盟。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完了后,大概一水之便,东下重庆,就出川了。”

  “既你不安排再回成都,铁民,我以老朋友的资格,却要忠告你几句,并作为临别赠言。”田老兄已经睡下了,又坐了起来这样说,“首先,我觉得你们革命党人大都浮躁一点。本来目无余子,气吞全牛,是好的,干大事的人也应该有这种襟怀,这种抱负,与夫这种气概。不过,据你所言,干革命是极危险的事,革命党人又大都是优秀分子,设或由于言行上的不谨慎,被官府察觉,逮去牺牲了,甚至牵连到一大堆人,想来也是不合算的吧?我引两句古话:诸葛公一生谨慎;《三略》上也说,将谋欲密,将谋密则奸心闭。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精义,但仔细一想,却都是古人体会到家而又行之有效的经验之语。我希望你收敛锋芒,随时小心一点好不好?……”

  “对!”尤铁民不愿意同他辩驳,一面理铺盖,一面顺口问道,“还有呢?”

  “该忠告的自然尚多,不过夜深了,不便再说,只说一件吧。就是你那一身洋装,不管你夸得怎么好,也不管又三如何赞成,我总觉得四川地方,不比通商口岸,大家都没见惯,乍一看见你那身打扮,不免惊奇,本来不注意你的人,也不能不注意了;今天就是顶好的例子,我不细讲,你总明白。幸而成都是五方杂处之区,现在学堂里面又有不少日本人,大家把你当作了东洋人,所以还没多大妨碍。但你不久便要去嘉定府、泸州一带,甚至要到叙永厅。这些地方,我没有去过,我想,总不会比成都省会地方开通吧?倘若你还是这样洋歪歪地惹人注意的话……”

  “这个,我倒要答复你了。”尤铁民已经睡到床上,“承你关照。其实,我早准备了一身中国衣服和一条假发辫了。莘友——就是杨维的号,他们已在信中说到,并说他们也改了装的。……睡觉吧!有话明天再讲!……又三,我把你的床铺占了,你又睡在哪里呢?”

  “我叫吴稽查回家去歇一夜,我就睡他的床铺。……你们请睡吧,明早再谈。不过田伯行的话,确实要紧,铁民,我希望你不要以人废言!……”

  七

  把尤铁民送走,又写了一封请假的信,托田老兄顺带到高等学堂。而后郝又三才雇了轿子,回到暑袜街家里。

  今天是大太阳,天气顿然有点燥热。已经过了一大早晨,快九点半钟的光景,公馆里才一递一递地在开早饭。

  倒座厅里吃饭的人,今天更少了几个。老爷还没有起床,太太哩,还是那老脾气,只要老爷不在,她的饭便须分送到房间里,由大小姐陪着吃。三老爷和贾姨奶奶是早由太太主张分开了,一天两顿,都在大花园里吃;三老爷也高兴这么办,一则免得看嫂嫂的无中生有的怪嘴脸,二则可以捡自己和贾姨奶奶的口味吃私房菜。

  但是今天早晨,倒座厅里并不因为人少而就寂寞,这由于两岁多的心官居然也跪在饭桌的一张大方凳上,面前摆了一碗白饭,也抓了双福建的卤漆竹筷,在学大人向菜碗里捡菜;筷子不听使,要捡的菜老在菜碗里跑,惹得大人们好笑。

  郝又三端起春桃盛上来的饭碗,扒了几口之后,忽然感到小孩子闹得讨厌,不由冲向他少奶奶鼓起眼睛说道:“为啥子把心儿也弄到桌上来,任他这样胡闹?你也太溺爱了吧!两三岁的娃儿,正该学规矩的时候……”

  叶文婉把两眉一扬,大声道:“怪我吗?……”

  香荃抢着说:“是我叫他上桌子来的!……咋个?……不该吗?爹爹妈妈都没说过不对哩!”

  “不是该不该的话,”郝又三对于两个妹妹向来客气,连忙带着笑容说,“娃儿太小啦,把脾气搞坏了,后来就不好纠正……”

  姨太太把话头接过去道:“可不是吗?我也是这个意思。男娃娃本来就要烦些,更该从小就管严点。二女子不懂这道理,你越说,她反而越惯失,把个心儿惯失得连啥子人都不怕了。”

  “偏要惯失!偏要惯失!心儿顶巴我了。你们不要,我要。等嫂嫂二的个娃娃下地后,把心儿拿给我做儿子,我带领他。”

  众人都笑了,连在旁边伺候端菜添饭的春桃、春英都笑了起来。心官也含着一口饭在笑,因为看见大家在笑。

  姨太太强勉敛起笑容道:“越说越浑!越说越不要脸!……”

  何奶妈站在心官背后,同时讨好地向叶文婉笑着说:“少奶奶第二胎一定又是个小少少。你看嘛,口招风,二小姐这么说,前天太太也是这么说。”

  叶文婉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地说:“讨厌!你敢打包本吗?”同时,把自己那怪难看的大肚皮睄了一眼。

  香荃正不服气地在向她奶奶吵:“要个娃娃来当儿子,又是自己家里的侄儿,有啥不要脸?你默倒我也像那霸道人样,估买人家的坟地吗?那种人,才真叫不要脸哩!”她的嘴唇,翘得有寸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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