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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两个都走得很快,吴鸿知道他们的戏,必不是三言两语就下得了台的,便也不跟下去了。

  他独自一个,回身走过青羊宫。一直寻到右手侧门墙边天申龙面馆,很畅快地吃了二两大曲酒,一盘卤肉,一盘凉拌鸡丝,又两碗清汤细面。既醉且饱,也不过才花了一百多钱。把钱开了出来,看见游人都纷纷地向外面在走了。

  他除了学堂里号声,同总办室外一具大挂钟,是不知道时刻的。但他在乡间习惯了,只需看看天色,也就大致猜得出来是该做什么的时候。

  此刻是该赶着进城回学堂的时候。他也就不再打看女人的主意,挺起胸脯,大踏步从花圃小径中斜插着向会场大门走去。

  但他走到马群芳花圃的牡丹花丛外面,却不能不令他要止步,要本能地隐蔽在一排冬青树枝里,要用眼睛去看王念玉所称谓的伍大嫂同着花外楼茶馆中邻桌上的那个斯文少年站在一株牡丹前说话的光景,要惊异地猜测这两个人的关系,乃至要打算听出他们说的什么话。

  他心里似乎又有点羡慕,又有点嫉妒,只觉得通身发烧,两只手心里全是汗。

  再拿眼睛一扫,所谓伍大嫂的身边,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同一个小学生,大概就是她的什么老表与娃儿了。

  至于和斯文少年同桌吃茶的那个好看小姐,似乎也同葛表叔在花圃中,虽是隔着树叶花枝以及篾篷,看不清楚,但明明听见是她那极婉转、极娇嫩的声气在问:“这盆醉杨妃,要好多钱呀?”

  吴鸿两腿只是打战,心里连连祈祷:这时候顶好是忽然跑来一伙明火执仗的强盗,轰一下就将这两个女人一齐打抢走。旁的人只辨得喊救命,葛表叔更是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只有他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本事:一个虎跳,扑上前去,只一拳,就将抢小姐的强盗打在地下,顺手掣出那强盗的腰刀。他有万夫不当之勇,直把一干强盗砍个精光,把伍大嫂也救了下来。他于是立刻就成了英雄,小姐感激万分,便由葛表叔做主,将小姐许配他为妻,而伍大嫂哩,便接过来做小老婆。

  这是在羊场上,时常听说评书之后,结构而成的幻想。也每每在万事如意之后,幻想便退了位,依旧让那毫无把握的现实生活来烦扰他。他只好搓着湿淋淋的手掌,垂头丧气地走开,而脸上的红疙瘩,更其一颗一颗地鼓了起来。

  寻思:“小姐的身份太高,自己的前程,一如众同学所拟定的,做到管带,已算位极人臣了。以一个芝麻大的管带官儿,要想讨一个官家小姐做老婆,这不是黄鼠狼想吃天鹅肉吗?倒是那个伍大嫂,还相当。但已是别人的老婆了,娃儿已经那么大,有啥子想头?算了吧!还是回去讨个乡下婆娘罢了!”

  四

  郝又三虽是出钱给伍大嫂在南打金街佃了房子,但他自己因为在下莲池一度受了惊恐,又顾着自己的名声,从鼓不起再去看她的勇气。加以母亲时常在不好,而少奶奶又已怀身大肚,直至赶劝业会那天,才算无意间在马群芳的牡丹花前同她见了面。因为有妹妹与葛表叔在旁边,只好借着同吴金廷谈话,与她匆匆说了两句。

  她也很谨慎地,先申谢了他的照顾,继后说道:“房子还好,又干净,又清静,单门各户的,看哪天得空来吃杯茶。……明天,好不好?”

  香荃在唤他,等不到决定应否,便走开了。心里头却很想明天去看看。

  但在第二天上午,刚上了两堂课,忽见田老兄找了来,把他喊出自习室,在没有人听得见之处说道:“又三,赶快去请一天假跟我走!”

  “小学堂出了啥子事吗,你这样子?……”

  “不是小学堂的事,尤铁民回来了!”

  “他回来了,怪啦!一下就回来了,连个信都没有。他在哪里?”

  “小声点,秘密,秘密!他这次回来,是有事的。……请假去吧!他正在小学堂等你!”

  四五年不见面的好友,又新自海外归来,是如何吸引人?何况又该秘密。郝又三赶快到监学室去请假,偏偏室里坐着的恰又是那个固执不通的吴翘胡子,本来提着笔要填写假条了,却又搁下了笔道:“今天不准假。你今年请假时候太多,几乎每天都在请,耽搁得不成名堂了!”

  吴翘胡子是顶不容易说话的,可是也不能不试一试。“今年因为小学堂的事烦,担任的功课又多点,所以在那里费的时候要多些。”

  “不行!学堂规则,不能因为你们几个人破坏得太多。准其你们在课毕之后,自由出入,以及在外面歇宿,已经是十分通融了。在上课时,还要任意请假,那不行!”说时,还一面摇头,表示出学堂规则就是条铁绳,而他们就是造这铁绳之人。

  郝又三心里着急得很,出来向田老兄说他背了时,偏偏碰见了吴翘胡子。

  田老兄眉头一皱道:“说老实话,我们出入请假,本是给他们的面子,大家把学堂规则看重点。近年来,学堂规则已经成了具文了,寝室点名,先就七零八落,食堂上闹菜打碗的事,随时都有,明白事理的,睁只眼闭只眼好了。他既不准你的假,这是他自损威严,不干你的事,而且也好,免得回来还要拿名牌销假打麻烦。我们走吧!”

  郝又三心里到底还有点迟疑,但为了想见尤铁民的念头所鼓动,遂挟起书包,在上课铃叮当摇动之中,同着田老兄昂然直出。打从内稽查门口过时,那位白须拂胸的满洲旗籍举人文稽查正抹着肚子,坐在一把躺椅上。彼此打了一个招呼,文稽查似乎也习惯了,绝口不问他们有无假条。只是摆出满脸的笑容:“小学堂的事忙吗?”

  他们走到广智小学门前,两个人都很诧异,何以清清静静的,听不见一点嘈杂?及至走进二门,始见几十个大小孩子全站在大院坝中,尤铁民光着一颗剪了头发的西式脑袋,穿了身洋服,站在正中一张方凳上,正比着手势,在向孩子们大声讲说:“我们才是中国的主人翁!主人翁就该过问我们自己的事,哪里有主人翁不管事,把自己的家务交给一班家奴,让他们去勾结成群结党的强盗来毁我们家的道理?……同胞们!现在,我们要拿出自己身份,先把家奴们撵了!再来抵御强盗!……”

  郝又三赶上前去叫道:“铁民吗?快下来,我们仔细谈一谈。你是几时到的?”

  尤铁民张开两臂,哈哈大笑道:“田伯行找你去了,娃娃们没有课上,闹得一团糟,你们的吴稽查管不住,我久不演说了,权且把他们喊来练习练习。你们看,对不对?……同胞们!你们要记住,我们不先排满,就不能革命!不革命,就不能救国!……救国!……排满!……把那班当我们家奴的满贼杀尽!……”

  田老兄不等说完,就去把他拉了下来道:“你胡说些啥子?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好百姓!”又鼓起眼睛向孩子们道:“尤先生是疯子,他的疯话,你们出去不准乱说!”

  尤铁民一面同郝又三向他们寝室里走,一面哈哈笑道:“田老兄生成是这样婆婆妈妈的,旧也旧不到家,新也新不到家,胆子又小,顾忌又多!……”

  田老兄在背后笑道:“你不要议论我,你们只管讲排满,讲革命,但也应该秘密点,如其叫人晓得了,不遭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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