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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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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第三天,风声就不好了,全城都在传说:“洋人全在制台衙门里守着,要制台赔款办人,若其不然,洋兵就要开来。制台同将军也奉了圣旨,叫从严办理。看来,总有些人的脑壳要搬家的。” 一连三四天,茶铺里所讲论的,全是一府两县的差人,各大宪衙门的亲兵,和各卡子房的总爷带着粮子上的丘八们,到处在清查,在抓人。“某人家里搜出一本洋书,全家男子通通锁走了,家里也扫了个精光。……某人本是好人,还有一个亲戚在盐道衙门里当师爷,被人寄了一口箱子,搜出来了,尽是洋人的衣裳,这下毁了,连一个大成人的姑娘遭几个丘八糟蹋得不成名堂。……某人不是吗?只那天在门口捡了一块呢垫子,也遭逮去了……”都说得有凭有据。 风声一传到下莲池,伍太婆一家都愁着了。首先是伍大嫂深深抱怨伍平:“你那天拿东西回来,对直就到房里,不要等邻居们看见,不是好好一回事。偏那样炮里炮毛地在门跟前当着众人解包袱,生怕别人不晓得一样。” 伍平皱着眉头道:“你这时节才说,那时递个点子给我也好啦!” “我哪没递点子!又咳嗽,又向你歪嘴,你把个龟脑壳死死地勾着,睬都不睬!” 伍太婆叹道:“又不是金珠宝贝值钱的东西,为这些刀子叉子,遭了拖累,才不值哩!那天真不该拿回来,真不该弄得大家都晓得!” 她媳妇又道:“我不是说过,留着是祸害。倒是那天当着众人丢在池塘里还干净些!” 伍平着他母亲道:“就是她嘛!我才丢一个盘子,她就挡着。……专爱小便宜!” 他母亲把手一拍道:“莫光怪我!你们既都是未来先知,为啥子第二天不丢呢?” 伍平站了起来道:“我这时就拿去丢!” 他老婆道:“背着大家丢,哪个看得见?并且也丢迟了!……” 魏三爷挥着他那清风徐来的纸壳扇,同往日一样,阴悄悄地站在门口。手上铁球搓得滴儿滴儿地响。微笑着问道:“要丢啥子东西吗?” 五 魏三爷在下莲池社会中,不但是顶有钱的,住着宽大瓦房,穿绸胯缎,天天都是肥腯大肉,而且势力也大;不仅因他一个胞侄在雅州巡防营里当管带,还由于他本人又烧过袍哥,又认识华阳县衙门里快班上有名的白大爷。他能够抬举人,也能够害人,下莲池的居民,谁不尊敬他,又谁不害怕他? 他平日也肯到伍家走动,还顶爱与伍大嫂说笑。说了几回,要收她做干女,伍太婆没说的,伍平也不敢说什么,倒是伍大嫂本人不肯,说是讨厌他。 此刻着他悄悄走来这么一问,全家都不免有点心跳,没一个人说话。 他一直走进门来,也不等人让他,就自己向一条板凳上坐下。伸手将站在当地的安娃子牵了过去道:“这娃儿真乖!再难得看见他到处烦。……越长越像妈了!也好!不要像老子,像老子就太丑了!……咋个今天不喊魏爷爷呢?快喊!喊了,下回有糖吃!” 随又抬头看着伍平道:“你们要丢啥东西?为啥又不说呢?……哦!你们打算把那天从教堂里拿回的东西丢了,是不是?也对!这几天风声确不大好,到处都在清查,清查得很细密。天涯石一带,几乎是挨门挨户地在搜。我从华阳县衙门听说来,上头吃得很紧,恐怕全城都要搜……” 伍太婆插嘴道:“我们这里该不搜吧?” 魏三爷接过伍平递来的竹水烟袋,把纸捻一挥道:“上、中、下,三个莲池边,官府是早在心上的,认为是个坏地方,岂有不搜之理?要是一府两县的差人来搜,还好办点,为啥呢?我有熟人,多少还可说点人情,叫他们让一手。怕的就是粮子上的人,个个都是野的,丝毫不听上服;要是我侄儿在此,也好啦,却又不在,远水难救近火。倘若一下把赃物搜了出来……哼!……” 伍家的人,除了安娃子外,个个都大睁着眼睛,把他相着,要听他的下文,他却吹燃纸捻,慢慢地嘘起烟来。 伍平待他吹烟蒂时问道:“要抓人走吗?” “何消说呢?起码一千头刑,问了口供,立刻拿站笼装起来!女的也躲不脱!” 伍大嫂伸过脸去问道:“女的也要遭抓吗?” 魏三爷马起脸说道:“为啥不呢?教案,骇人啦!你默倒是平常的青衣案、红衣案吗?我从华阳县衙门听来,上头的意思,是要照大逆不道的罪名办的。查出首要,男的凌迟碎剐,女的割乳砍头;父母、兄弟、姊妹、儿女,分别丢站笼,处绞,永远监禁;近支亲族,充军黑龙江;左邻右舍,各打三千板,逐出境外。……这是首要,若是只搜出赃物,不论是在教堂里抢的,在路上捡的,男的,依律处死,女的,打二千皮鞭,发官媒价卖……” 伍太婆舌头一伸道:“好凶呀!” 伍大嫂稍为有点慌张道:“三伯伯,你的话,到底是真的呢?还是故意说来骇人的?” 魏三爷将竹水烟袋仍然递还给伍平,抓起扇子挥了几挥,左手的铁球也重新滴儿起来。他把伍大嫂瞅着道:“我为啥要骇你?我和你有啥怨仇吗?你只去府街上打听一下,两县卡房里现关了多少女的,还有当过师奶奶的哩!哪个不安排着去跟人做小老婆!……” 他站了起来,要走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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