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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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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御河边的广智小学的监督,果然是由郝达三担任了。 这虽是田老兄提议的,但也得力于姨太太的主张。 姨太太之所以主张老爷出来办学,自然不是为的利,也不是为的名,只是从旁的地方听说来,办学的人都须把鸦片烟瘾戒除干净。姨太太志在要老爷戒烟,所以有此主张。而老爷也听见官场消息:禁烟是势在必行的新政,先从官场禁起,自道台以下,都要一一调验;倘若三个月不将嗜好戒绝,参革之后,还有后罪哩。他的鸦片烟已经有二十六年的历史,要他一旦戒绝,岂是容易下决心的?他的意思,官可以不要,而鸦片烟则不能骤戒。虽然听说此次禁烟,不但禁吸,并且还要禁种、禁运,但他已有打算,准备先拨几千两银子及时买些生坭,藏在家里,以为百年大计。可是姨太太不答应,她说:“你的身体全是鸦片烟吃坏的。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近四五年来,一天不如一天。论岁数,你不过五十多岁,并不算老。别的人还能生男育女,你看你成了啥样子!鸦片烟简直就是你的命,除了烟,啥子都没有了。以前大家都在吃,不说了,如今既然有圣旨叫戒烟,就正好趁此戒了,不是好事吗?为啥子还流连不舍地要干那犯法的事?我先告诉你,你要是不听劝,安心去干那犯法的事,我有本事喊人告发你。这并不是我绝情寡义,实在是为了你的好,爱惜你,望你多活几年!……” 老爷只管说戒,说慢慢戒,说把分量一天一天减少,说叫人把五糖膏熬好,搭着烧,却因官场调验,已证实了只及于实缺州县以及有差事的。并且听说调验也不过虚应故事。于是老爷本已减到一天只烧二钱熟烟,而搭烧两次五糖膏的了,却渐渐又打算恢复原状。姨太太同他争吵了两次,太太因为自己的病,无所可否,只偶尔说说:老爷又无所事事,没有混日子的,一定要他戒绝,恐怕会弄出病来,不好。 郝又三回来说起创办小学堂,恰给了姨太太作文章的题目。她遂昼夜怂恿郝达三出来做这件事,理由自然多而正大,而郝达三不胜耳根之不清净,只好答应了。 郝又三采取了林举人的心得,在所佃得的房子之外,临街加了一道青砖柱、青灰木条签栏的大门。砖柱上挂着粉底黑字的学堂招牌,迎面看起来,果然新极了。 石印的招生广告,在腊月间就遍街张贴。田老兄、郝又三虽然在年假期中,有空闲办事,但许多琐事,到底外行。得亏姨太太将她的姨表哥吴金廷推荐来,说明白月薪十二元,未开学前办庶务,开学后兼稽查。人是三十六七岁,相当精明,又爱跑跳,说话也清楚有趣,本是一家绸缎铺的伙计,不知为了什么,赋闲了一年。 办学堂在当时成了风气,送孩子进学堂读书,也渐渐成了风气。并且越是没有钱的人,越是一班所谓下等人,越肯把子弟送来。所以广智小学在开学一天,竟招了五十几个孩子,大的分为甲班,小的分为乙班,一多半就是穷人的子弟。 开学那天,一位监督,两位监学,一位稽查,另有两位教习,都各各穿起公服——监督是加捐的四品亮蓝顶戴,加捐的赏戴蓝翎,朝珠补服,花衣马蹄袖;稽查本没有功名,也混戴了一枚金顶,也是官靴袍褂;两位监学与两位教习,却穿的高等学堂官衣,蓝布长衫,绣龙袖的青宁绸小袖马褂,下面是青布靴,头上是青呢操帽。上午十点钟时,一班嘈杂的小孩,都一齐到了学堂。七高八低,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有梳了发辫的,有扎着刷把头的,也有才留着马桶盖的,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穷人子弟,也还没有十分褴褛的样子。 堂屋中间,平常人家供天地君亲师木榜的所在,贴了一整张朱红笺,写着饭碗大一行字: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吴金廷本来还在孔子位下竖了一个纸牌位,写着当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却被一位教习先生看见,把它撤去了。为这件事,监督还与那位先生略略争了几句:“我们到底是臣民,难道不该给皇上磕几个头吗?”“啥子皇上,他配!……”被两位监学厮劝着,万岁牌依然撤去。 孔子位前点着一对大蜡烛,监督、监学、教习先把礼节商量了下子,先由监督拈香,就中位,两位监学在左,两位教习在右,后面排列学生,由稽查权充礼生,向先师孔子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再由学生向监督等人行一跪三叩首礼,监督等人还半礼,后由监学、教习向监督行一跪一叩首礼,监督还礼。 行礼如仪之后,便按课表所列开课。 监督换了便服,坐在监督室里吃水烟;稽查就回到原是门房,现改为稽查室的房间里,造学生名册,守着一具座钟,照田老兄所嘱咐,到五十分便摇下课铃。因为学堂地方不大,连街上叫卖零食的声音都能传到讲堂,所以就不照高等学堂办法,不必叫小工拿着铃子摇一周,只由稽查站到院坝中,摇几下就行了。 郝又三也担任了两门功课:一门英文,一门算术。 田老兄说:“你教史地不好吗?这是你顶感兴趣的,何苦要教你所不长的呢?” 他道:“你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英文算术,虽非我之所长,而二者我却是用过功夫来的。我相信,用过功的,必有心得,此其一;还有,教而后知困,困而学之,此之谓教学相长,假使我不教它,便会因为其难,因为不再勉强,那,我对于这二门就永无进步了。所以我必要教这二门,我是有理由的。” 第二部分 下莲池畔 一 广智小学堂有一个小学生,以年纪而论,虽则十二岁,但身材却是高高大大的,本应分在甲班,但因认字不多,小字也写得不好,据说,只读了一年私塾,连《大学》《中庸》尚未读过,只好归到乙班。孩子极顽皮,在讲堂上总不能规规矩矩地坐,不是在偷偷地撕前排同学的头发,就拿手肘在击同坐孩子的膀膊。不到一周,就为教习先生们注了意,时常在纠正他,在教训他。尤令郝又三注意的,倒是这孩子尽管比别的孩子烦,但记性极好,对于英文,一连二十六个字母,三天工夫,他就纵横错乱地记得极清楚,并且念得也不费力,字母之下也不音注中国字,大草也一学便会;算学更了不得,加减乘除的符号,以及亚剌伯字,先生曾以两天工夫学会的,他居然一说便能。 郝又三看他的姓名,叫伍安生,介绍来进学堂的是吴金廷。再留心看这孩子,面目也还清秀,性情也还天真,就只太烦了。 在课堂之外,他老是在跳、叫,又爱欺负同学。 教体操和音乐的先生,夸奖他举动敏捷,声音清朗。教历史与国文的田老兄,却大不满意他,说他不但烦,并且奇蠢,书是讲不得的,缀句是不通的,字是乱写的。他每每说到伍安生,必皱着眉头道:“可恨不是私馆,不作兴打人,不然,我真要扎实捶他几顿了。这孩子简直是条蠢猪,将来是一点出息没有的。” 郝又三首先反对他的说法:“你不能光拿你教的东西作标准,就全称否定了。这孩子不长于此,却偏偏长于彼,对于英文、算术,真比别一般孩子都行啦!” 体操教习又从而附和之道:“不错,伍安生这孩子,真行,柔软操不说了,还会拿鼎哩!” 田老兄道:“国文不好,总不对;历史弄不清楚,也不对;凭他别的再好,这两者差了便是根本问题。” 伍安生本人并不知道先生们对他的爱憎,依然是那样烦。有一次,监督在吃了早饭后,无可遣兴,特别到学堂来看看,恰巧他在院坝里同别一个孩子不知争一件什么东西,他刚一拳头把那孩子打哭了,就着监督看见,怒吼道:“把那野蛮娃娃抓来!岂有此理!在文明地方敢如此行凶!” 监督发了雷霆,自然全校都震动了。监学在堂的恰是田老兄,便赶快叫小二将伍安生拉进监督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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