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劼人 > 暴风雨前 | 上页 下页


  三老爷尊三笑道:“光看那一身打扮就新极了。”

  他嫂嫂说道:“正是呀,我听高贵说,穿了双皮鞋。牛皮那样硬的,咋个好做鞋子穿?”

  大小姐笑道:“妈也张巴!高贵他们在下雨天穿的钉靴,不是生黄牛皮做的吗?”

  她哥哥道:“我仔细看过他那鞋子,虽是皮的,却像很软,连脚指头的扭动都看得清楚,一定不是这里做的。”

  他妈问道:“你看他样子咋样,还秀不秀气?可惜我不晓得就是他,光听说一个姓苏的……”

  大小姐道:“妈也是啦!这样留心人家做啥子?”

  姨太太坐在她的对面,忍不住向她抿嘴一笑道:“太太咋个不留心人家呢,你想想看?”

  大家微微一笑。她三叔还补了一句道:“大侄女真可谓聪明一世,懵懂一时!”

  香芸才会出意来,这个姓苏的,原来与自己有切身的利害。遂本能地羞得红着脸,低着头,赶快把饭吃完。不及像往常比着筷子一一叫了慢请,还等着大丫头春兰递漱口折盂,递洋葛洗脸巾,只是几步抢进房去。本应该就回到自己房间坐马桶去了的,但她心里好像有点怔忡,又车转身,躲在湘妃色夹布门帘之后,要听他们的议论。偏偏大家又谈到别项事情上去了,没半句话提到姓苏的,直至吃完饭,大家散了出去。

  三

  郝又三果然加入了文明合行社,并由他父亲捐助了五十两银子。而第一件使郝家人耳目一新的,便是常由郝又三从社中带一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申报》《沪报》回来。

  据他说,都是上海印的,每天有那么大几张。真果是前两三年葛寰中曾说的又像《辕门抄》,又像《京报》,可是又有文章,又有时务策论,又有诗词,还有说各省事情的,尤稀奇的是那许多卖各种东西的招贴。

  郝达三躺在鸦片烟盘子侧,把所有的《申报》《沪报》仔细看了一遍后,批评道:“这东西倒还有点意思,一纸在手,而国家之事尽来眼底,苏星煌等的学问,大概都是从此中来的吧?”

  他兄弟尊三所称怪的,便是:“字这样小,又这样多,一天这么几张,刻字匠可真了不起,这么大一块板子,咋个刻得赢啰!”

  于是大家便好奇地研讨起来。

  大小姐香芸首先有点恍然道:“我想这板子好像是多少块拼起来的。你们看,这个卖花露水的招贴,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

  郝尊三接着把膝盖一拍道:“大侄女真聪明,一定是这样的!并且这个字是倒的,恐怕连每个字都是活动的,你们信吗?”

  郝达三连连点着头道:“是啦!是啦!我想起了,以前不是有所谓聚珍板吗?字就是一颗一颗的,要印啥子时,将它捡出来排起。书可以这样印,报自然也是这样印出的……”

  这算是郝家的人对于新事物第一次用脑的结果。由郝又三向社中朋友谈起,都一致恭维他们的脑筋真灵敏。又听说先启其机的,是他的令妹香芸女士,苏星煌遂庄严地向郝又三提说,何不请她加入社来,共同学问?“现在是维新时候,一切都应该与以前不同。以前那些腐败思想,比如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只宜谨守闺阃等等腐败话,都该同迷信一样,破除一个干净。”

  又一位社友也是主张维新到将男女界限打破的,首先赞同道:“苏君的话,极合鄙人宗旨。鄙人向来主张男女平权,男子做得的事,女子都可以做。你们要晓得,中国四万万同胞,而女的就占二万万。若其把女的算开,中国岂不就去了一半?这如何使得!所以鄙人在家里也常向家母作狮子吼,说:你们仍然在家里做一些烧锅煮饭的腐败事,而不出来维新,中国还有救吗?”

  又一位社友也插言道:“何况当今世界正是女权鼎盛之时,英吉利一位女主,我们中国一位女主!……”

  大家的意思好像立逼郝又三就要答应,而他的令妹似乎立刻就可加入的一样。郝又三推在他父母身上,说要等他父母做主。

  在吃早饭时,郝又三刚打算把社友们的言谈徐徐引出,恰大家又说起红灯教的话来。

  这时,红灯教的声势似乎更大了,连距城六七里的地方都有人在设坛传教了。这是郝家的佃客邱福兴由北门进城来说的。

  郝家一家人自然在吃饭时也就谈到这上面来。

  太太先笑道:“这简直成了那年北京闹拳匪的样子,随便啥子人,一开口就是红灯教。就像邱大爷,今天二十句话里,就有十八句说的是红灯教。并且你们听,只要有客来,说不上几句,讲红灯教的话就来了。”

  姨太太也笑道:“太太还说的是客哩,其实我们家里人,就随时在说。”

  三老爷因为是管家的,照规矩,一家之中,除了上人们,其余男女底下人的行动言语,似乎管家的都有无限责任。登时就将近视眼撑得大大的,向姨太太追问道:“是哪些人在说?”

  郝达三道:“倒用不着追问!”

  他兄弟将筷子举起在空中连画了几个圈道:“不然,天下事多半是口招风,好话说不应,坏话每每十验八九,这是顶靠得住的。……刘姨太太到底听见哪个在说?”

  十二岁的二小姐香荃,等不得她奶奶说,便插嘴道:“李嫂说的,老龙随时在厨房里说麻了。”

  姨太太把她女儿着道:“教不改吗?大人说话,总爱插嘴,又没有问你……”

  郝尊三拦住道:“这倒是该说的,让她说。”

  姨太太摇摇头道:“三叔没要惯失她!……我听见说,老龙一个人就像疯了的一样,一天到黑,口里都在说只等红灯教进城,穷人就要翻身了……”

  郝尊三不等说完,便吵了起来道:“这东西存的啥子心?还使用得吗?等吃了饭,送他到保甲局去!”

  太太连连点头道:“像这样忘恩负义的底下人,真使用不得了!”

  郝又三才想说几句什么话,他父亲已经向他三叔说了起来:“老三还是这样火气重,三十六七岁的人了!……”

  三老爷把他的哥看了一眼,意思很觉不平。

  “……小人们都是蜂虿有毒的,送保甲局的话,且不忙说,并且不忙开销他……”

  太太也不平道:“你这才大量哩!底下人毫无忌惮地闹到要翻身,要造反了,还叫不忙开销,这叫啥子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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