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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赵珏跌脚说道:“他何尝不是我们中国的人,他不但是中国人,他当初也还是中国的学生,不知道为甚么一经做了出洋公使,他就卖起国来了!”

  湛氏不等赵珏的话说完,重行冷笑说道:“你又来,这卖国的贼,原来也是学生,可想我们中国人的程度,大约够不着去卖国呢,便口口声声去讲爱国,一经够得着去卖国,他们也就不爱国,一定也会去卖国了。”

  赵珏听他母亲这几句话,不由气得脸上通红,也顾不得挺撞,便指湛氏急道:“母亲你不知道就少讲一句儿,也没有人说你是哑子,无怪我们的国里,凡是有了几岁年纪的,没有一个不像母亲的这番论调。哼哼,一个堂堂民国,若都交在像母亲这一班人手里,大约不到一二年,必然亡国,必然灭种。”

  湛氏怒道:“好呀,你的见识高明得很呢,我的话总算是没理,你们说的话,无论再没理些,总算是有理!我不相信,我打从做女孩儿时候算起,便听见许多人讲中国要亡了,中国要灭了,如何一直到了今日也不曾见他亡过?也不曾见他灭过?难不成到了你们手里,好好的中国就会灭亡起来。我瞧你们也不用肉麻罢,倒是我们这一班老成持重的人不会将国家弄得一败涂地,怕像你们这样闹法真个不闹到亡国不止哩!无论甚么事,都要图个忌晦,好端端的一个国,还不曾到了那个要亡的时候,你们公然今天也说是救亡,明天也说是救亡,我怕当真闹到亡国那一步田地,包管大家也将个脑袋一缩,商议着某地可以避兵,某处可以逃难,任他再亡到甚么模样都就不去管了。”

  湛氏愈说愈气,赵珏方待再拿出话来去辩驳,转是芷芬此时手里捧着那许多传单,一面看,一面点头说道:

  “激烈得很,单是议论的几条办法,也还稳健。惟是今日第一件要紧的事,务必文明到底,不能有丝毫暴动,让别人据为口实。要晓得我们今日抵制日货,全是自保的政策,并非与邻国的商人有仇,就是学生对着政府也须自居于辅佐他们的地位,不可居于仇敌的地位。同舟共济,艰巨同肩,万一自己家里彼此先闹起意见来,宁可亡国,若要你让我一步,我让你一步,都是做不到的,这就错认了题目,必至酿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惨剧了。

  学生既然说是政府糊涂,可想他们都是明白的了,未曾举事之先,必通盘筹划,这件事闹起来,落后究竟作何结束?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只顾奋然一往,不计祸福。你们大家想想,这不计祸福的办法,在个人尚且不可,何况这重大问题,关系着一国存亡、万民性命呢?赵先生同伯母也不必作此无谓之争,须知当这风雨飘摇国家多事之秋,忽然又发生这非常变故,也不是一二人的私见可以转移得来,只好看我们中国气数,为祸为福,此时尚不能决定。”

  方钧站在一旁,忽然听见芷芬口里说出“气数”

  二字,暗暗纳罕,只管目不转睛的向芷芬脸上瞧看。芷芬微微飘了一眼,重又说道:“至于方先生适才所说,以为目前发生这事,我便不可以离开这福建,这话却又不然。中国一家,我可以替这福建出得力,何尝不可以替广东出得力?我同婉如姐姐赴粤之后,相机行事,一样在那里着着进行。福建这地方便交给方先生同赵先生,有你们二公在此主持一切,还怕人才消乏么?”

  方钧勉强笑了一笑,见他决然要走,也就怆然露出惜别颜色。芷芬也窥见他的用意,惟恐为情魔所缚,转咬了咬牙齿,扯着赵瑜袖子走入房里,以料理袱被为名不再在厅堂里久立。赵珏同方钧然后将那些传单一一掳掇在手,依旧出到厅上去了。

  我此时且缓叙述赵珏他们在福建,若何联合同志,若何对待政府,且表缪芷芬偕同赵瑜安抵广东之后,他母亲看见芷芬回来,自是异常欢喜。缪老太爷虽然不大愿意他诡辞求学,毕竟膝前只有这一个娇女,平时又钟爱惯了的,也就不曾责备他甚么。梅氏看见赵瑜生得十分美丽,固然觉得怜爱,但是触着前番赛姑的事迹,几乎疑惑赵瑜也是乔装来的,私地里笑向芷芬诘问。芷芬连连摇手,笑道:“母亲真是‘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绳’,世界上像那种不经见的事,哪里会一而再再而三呢?可怜这赵小姐便是你女儿的前车之鉴,你女儿侥幸不曾被那林少爷略骗了去,他却不幸已被林少爷略骗到手了。”

  芷芬便将赵瑜当初事迹一一告诉梅氏。又说到此次来粤,正为了他同林少爷结婚问题,想要趁此解决。说完又问道:“不知近日兰芬姐姐可曾回家走走?他近来身体还好?”

  梅氏冷笑道:“问你兰芬姐姐么,他轻易却也不肯回家,便是偶尔我们打发人去接他,他到家之后,也只是鬼鬼祟祟的同你那姨娘在一处谈笑。他的眼睛里哪里有我这嫡母呢?”

  芷芬笑道:“明天我们再打发人接他去,他知道我回来,或者肯到此相见,我还有要紧的话向他询问呢。”

  梅氏点了点头,当夜赵瑜便同芷芬宿在一处。芷芬又指点他这坐卧楼上,当日刀砍林少爷便在此地。赵瑜听了,也不知道是羞愧是畏惧,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到了第二天,兰芬果然坐着轿子回来。姊妹相见,不免也亲亲热热的叙了许多契阔。芷芬又介绍到赵瑜,彼此又寒暄了一番。一直等了用过午膳以后,芷芬方才将他姐姐邀到自家楼上,三个人坐下来啜茗闲话。芷芬笑向兰芬问道:“姐姐你看你这人可好不好?妹子在福建时候,曾经寄过好几次函札到你,所托的事,不但不曾得着你一个切实办法,便连一封回信都不曾答复过我,我可猜不出你在家里忙的些甚么?”

  兰芬以前在芷芬信里已知道赵瑜同林赛姑的事迹,此时见芷芬问起这话,不禁皱起双蛾,微微含笑说道:“咳,这个人你们还提他则甚。我瞧世界上薄幸的男子总算不少,还不至像他薄幸到这般田地。妹妹不问我,我却也不便直说,打从那一次你同他闹过风潮以后,他在家自要养息病体,一步不能出门,这也原怪不得他。后来我接到你的那封函札,我又打听得他的伤痕,全然平复,我便暗暗地打发仆妇们到他府上奉请,好等待他到来,以便同他接洽。说也奇怪,我一次打发人去,他固然不理,两次三次打发人去,他仍是依旧不理。”

  兰芬说到此际,不由脸上红了红,含笑望着芷芬说道:“以前的事,大概妹妹都是明白的,我也不消瞒得你。他自己去问良心,我哪一件事儿亏负了他?莫说我还实在有事同他接洽,便是没有这件事,你痊愈之后,也须防着我替你悬心。论理早该来见我一见才是道理。就是你急切不能出门,难道打发一个仆妇来告诉我一句,就给了我的脸不成?我后来着实急了,暗想他虽是负心,我却不可误了别人的要务,除得将妹妹原信直接寄给他瞧看,另外我还写了几句,一面问问他的身体,一面责问他不肯来的缘故。我以为他见了这种函札,总该给我一句回话了,咳,我如今提起这事,我便气得腰疼。”

  说着又轻轻拳回一只皓腕,在肚腹上按捺着,复行叹气说道:“谁知他依旧给你一个不理。哼哼,你负了我也罢了,赵小姐他却是一块无瑕美玉,你有今日像这样同人家薄情,你便不该当日同人家要好。你一个做男子的可以另娶,赵小姐他是一个纯粹女孩儿,他断然不能另嫁。赵小姐却不要生气,并有人来告诉我,他府上叠叠有人前去替他做媒,至于目前究竟可否同人家结亲,这却不敢替他决定。那时候我原想写一封回信,将这些情节详细告诉妹妹,后来一个转念,又怕赵小姐知道这事必然生气,不如姑且替他瞒着,随后等妹妹回来再议罢。不料妹妹此番又挈同赵小姐一齐到此,我就要替他掩饰也掩饰不及了。”

  兰芬说完,只是唉声叹气。

  再看赵瑜已是纷纷珠泪,一声儿也不宣语。惟有芷芬听见这话,顿时怒焰熊熊,说:“这还了得!这姓林的简直不是衣冠中人。与那些痞棍枭匪略骗人家妇女的无异了!你们能饶恕他,我却断断饶恕他不得!”

  兰芬笑道:“妹妹你且坐着,这件事总须想一个善处之法,也不是负气的事。在我看,须得耽延一两日,让赵小姐休息休息,然后用赵小姐的名义亲去会他,或约他在一处地方相会,那时你再插身进去,替他们完全此事,否则你冒冒失失的一径同他去会晤,他是个惊弓之鸟,听见你的鼎鼎大名,包管缩着头躲在他们公馆里再也不敢出来见你,不转闹得决裂,反误了赵小姐的正经事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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