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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赵瑜笑道:“罢罢罢,我久知姐姐利害,何敢来捋姐姐虎须?幸喜姐姐今晚不曾将那柄九环宝刀携带出来,否则姐姐还怕不砍断妹子的右臂,以为出言不慎者戒?”

  芷芬拍掌笑道:“我知道姐姐不但恨我,而且恨我那柄九环宝刀深入骨髓。其实妹子那柄宝刀业已懊悔错砍了姐姐的那人,如今何敢再来错砍姐姐?等一天好让妹妹那柄宝刀捧在手里,在姐姐面前亲自谢罪何如?”

  赵瑜本是无心的话,不防芷芬暗暗牵涉到赛姑,便像适才的话,全是替赛姑不平一般,回想起来好生惭愧,立刻将头低得下来,盈盈的无言可答,引得席间湛氏、席外的赵珏、方钧都觉得十分好笑。

  湛氏深恐他们闹顽话闹恼了,忙搭讪着说道:“方少爷同珏儿可曾吃过夜膳不曾?若是还不曾吃,不嫌简亵,便在这席上饮杯残酒可好不好?”

  方钧笑道:“伯母请自便,侄儿同大哥已在朋友那里吃过晚膳了。”

  湛氏笑道:“既这样说,你们还请在前面去坐罢,好让他姊妹们在此多谈一会儿,我不虚留你们了。”

  方钧连连答应,随即同赵珏走出后堂。此处他们席散之后,赵瑜坚要留芷芬在此住宿,芷芬也爱赵瑜性情和蔼,慨然允许。

  当夜两人便在闺中挑灯闲话。芷芬又提到在广东时候怎生同赛姑在一处的事迹,又悄向赵瑜问道:“姐姐这件姻事,如何搁着久久不提呢?”

  赵瑜不禁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同姐姐虽是萍水相逢,然承姐姐不弃愚顽,引为同调,像这样事件也不须再瞒姐姐。”

  赵瑜说到此处,便将当初同赛姑在一处读书,本来不知道他是男子,入后因为形迹太密,食则同席,寝则同榻的话一一告诉了芷芬。芷芬不觉笑起来,说道:

  “原来这林少爷便因为这乔装上面占了许多便宜的,无怪他凡是遇着一个女孩子,都把来当做姐姐看待,千方百计的想遂他的心愿!哼哼,若不是做妹子的眼明手快,几乎也落了他的圈套。姐姐不要怪我卤莽,当时我虽然砍了他一刀,也算是着实教训他的地方,使他不可一味的欺我们姊妹。这是我腕底留情,不曾损他性命,万一遇着一个再比我激烈些的,何苦将自家有用身躯,白白的死于女孩儿剑锋之下?我们当初要好的时候,妹子未尝不羡慕他温柔聪慧,如今细想起来,他这人只是柔媚有余,刚强不足,殊非男儿有志上进之道。听自经创痛之后,已经着实改悔,这就犯好。

  要晓得上帝既然赋畀他一个男人形质,原想叫他克自树立,在家则做一个令子,在国则做一个贤豪。他们太夫人舐犊情深,无端的命他将男作女,在小时候还可以视为儿戏,你既已开了智识,如何只一味的将错就错,擅自出入人家闺闼,损坏人家声名?人知之既丧他的道德,即使人不知,亦未免负疚神明。譬如当初就算遂了他的心愿,万一我愿意嫁了他,他又置姐姐于何地呢?可想还是个随波逐流,毫无定见。这种人不但负了他自己一身,还负了姐姐待他一番好处。我此时毕竟还替姐姐抱些不平呢!”

  赵瑜见他这番话,很有些触起自家心事,想到赛姑薄幸,不禁潸然饮泣,珠泪盈腮,转默然不发一语。芷芬向他笑劝道:“姐姐你尽哭这又做甚呢?我们中国女孩子没有别的本领,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只是将眼泪来洗面。须知姐姐便是哭一世,这一副伤心涕泪,总不能打从这闽江里一直送到珠江,叫林家少爷捧一掬清流,去辨酸咸之味。依我的意见,凡事总须有个切实办法,林少爷他负了良心能够不来,他也不能禁止姐姐这边不往。妹子虽非押衙,倒愿意以黄衫自任,随后等我先通一封函札给林家少爷,他若是明白的,自然会来料理这桩姻事;他如果依然置而不理,看我在校里请几日事假,少不得亲自回里一趟,当面去同他交涉,看他究竟怎生对付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欺负姐姐,就同欺负了缪芷芬一般,看我可得饶他不得饶他!”

  芷芬愈说愈怒,简直有些眉横杀黛,眼露锋铓,转将赵瑜吓得粉面失色,忙破涕为笑,说道:“姐姐请息一息怒,姐姐这番热肠,妹子很知道感激,但是事已如此,急切也难于料理,只好随后再累着姐姐罢。”

  芷芬凝神了半晌,一手搭在椅上,只不开口。

  赵瑜又搭讪说道:“姐姐还不知道我所处的苦衷呢,家兄因为被他所误,婚事托诸空谈,又迁怒在妹子身上,百般阻挠,不许我同林少爷结婚。早年他又瞒住我,同前日救姐姐那个方少爷订了婚约。妹子因为心里横亘着这事,自然要同家兄龃龉,决意悔婚。难得方少爷体贴妹子苦衷,慨然允诺。”

  芷芬听到此处,不禁眉飞色舞,拍掌笑道:“好呀,方少爷这种举动,才不失为英雄作用,但是姐姐对于方少爷将何酬报呢?”

  赵瑜脸上红了一红,低低笑道:“我们做了一个女孩儿家,对着他们怎生有酬报的去处?家母爱他的为人,后来命我们结为异姓兄妹,不然,近日我们相见之顷,如何能像那样不拘形迹呢?”

  芷芬一面听,一面只管出神,也猜不出他想到甚么去处,只觉得有些形神不属。

  赵瑜望着他良久良久,彼此都默然相对。半晌,赵瑜忽然笑起来,望着芷芬说道:“妹子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到不妨同姐姐斟酌。姐姐适才责备妹子无以酬报方家少爷,这句话委实一点不错,然而妹子此时却有酬报方少爷的去处了。妹子此身既属林姓,不能同方少爷附为婚姻。论方少爷的为人,其少年英锐,见义勇为,要算如今社会上不可多得的人物;姐姐又是英姿爽飒,迥异凡庸,与方少爷正是天生嘉耦。好在他对着姐姐又有前日一番义举,感恩报德,姐姐亦不当置方少爷于膜外。妹子不揣冒昧,拟替方少爷向姐姐乞婚。若蒙姐姐俯允,在妹子既可以酬其悔约之情,在姐姐亦可以报其相救之惠。姐姐是须眉巾帼,谅不以妹子为唐突,便请慨然金诺,妹子知道方少爷若听见这事,包管他要喜而不寐呢!”

  赵瑜说毕,只望着芷芬嬉嬉的笑。芷芬初时听了,尚有些不耐烦的形状,后来却不曾动怒,停了半歇,转用手指着赵瑜笑道:“好呀,别人家方替姐姐在此设法,要成就姐姐的好事,我不料你不来感激我,转拿这些胡话同我取笑!”

  赵瑜笑道:“谁敢同姐姐取笑?这件事细想起来,真要算是天作之合呢!姐姐我益发告诉了你罢,方少爷的婚姻,一直至今,已历过无数曲折,妹子固然是悔了婚了,他在先还有一个表姊,自幼儿他的姑母便愿意将他表姊嫁给他,后来耽搁许久也不曾定议。不料这位刘小姐前此又到舍间走了一趟,这刘小姐为人却也温柔贤淑,又被我母亲爱上了,一定强着方少爷出来做媒,要他做我的嫂嫂。如今这事算已成熟,我哥哥虽然失之于林,却喜得之于刘,惟有方少爷独自向隅,迄今未有良匹。不图在公园里竟遇见姐姐,这不是上帝在暗中有意无意的专叫他等候着姐姐吗?”

  芷芬微笑了笑,说道:“一件事到了姐姐嘴里,转说得这般委婉好听,若是叫姐姐去充媒婆,怕世界上的情人都一例的成了眷属呢!好在妹子年纪还轻,一时尚提不到家室之好,且放着随后再看罢。”

  两人说了大半夜闲话,彼此都有些困倦,遂展衾而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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