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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说到此处,不禁又想着当初赛姑曾经同瑜儿宿在一处的事,心里转有些突突的跳个不住。然而还指望或者瑜儿也不曾瞧出他的破绽,若是瑜儿已经知道他是乔装,这件事委实有些不大尴尬了。当着赵珏同秀珊在此,又不便向女儿询问,只辘轳的在心里盘算。赵珏见他母亲半晌不语,又说道:

  “孩儿便因为这件婚事,如今已是灰了心了,立志不再往赴战地,情愿回家侍奉母亲。孩儿想一个人立在社会上,遇着甚么事业皆可以替国民出一番力,享受盛名也不在乎一定投入政界旋涡。况且今日南北战争本出无名,以同胞戕杀同胞,南方便胜了北方,也算不得武功;北方便胜了南方,也算不得伟烈。没的转将孩儿陷在里面,便是博得一官半职,也落得千秋唾骂。方大哥的主意同孩儿也差不多,所以他既不肯做北政府里的爪牙,孩儿也就不肯做南政府里的鹰大。孩儿一生幸福,经此蹉跌,已再不作他想,但是妹妹年已长成,也该提议着他的婚事。

  当初孩儿觉得方钧为人很是不错,擅自做了主张,曾经将妹子一枚戒指换给方钧,替他们将婚事订了成约,尚不及告禀母亲。后来听见方钧告诉我,说前次他特地到我们这里,求母亲允给他的婚期,母亲因为不知道此事,不肯答应,他所以又赶到湖南同孩儿斟酌。孩儿想妹子终身的事,固然该是母亲做主,然而父亲去世得早,便是我做哥子的替他多了这件事,也不能就怪我违法。孩儿在营里的时候已同他说定,准一路转回家中,一者禀明母亲,二者就想替他们完结这桩大事,不知母亲意思以为何如?”

  湛氏听了半晌,又想了想,方才摇头说道:“这事很费周章呢!前次方家少爷到此,依我的意思,觉得既是你做哥子的替他们说定此事,不妨就将你妹子给他放聘。谁知瑜儿听了这话,坚执着不以为然,立意同我反对。据他口气,似乎怪着你擅自做主,悄悄的将他戒指换给别人,因此生气。其实内里曲情还不一定便为这个缘故。”

  湛氏说到此处,又悄悄的告诉赵珏说道:“他又要悔婚,叫人家退还他的戒指,他在去年又冒冒失失的将人家那枚戒指弄坏了,便是人家退还你的戒指,你又拿甚么物件退还人家呢?我少不得也就要帮着他一味同那方少爷支吾着了。论理,做儿女的这样大事,原不该容着瑜儿牛性儿独断独行,但是婚姻这一层,关系他们一生幸福,就使勉强将瑜儿嫁了给他,他自家心里不愿意,可想将来的结果也不会好的。我当时所以但说等你回家来再议,你今日已经回家了,你也须细着心替他们揆度揆度,不要弄出别的意外事来叫我担心,我也就不去理会你们了。”

  赵珏这时候不听这话犹可,听见这话,忽的双脚齐跳,暴躁如雷,急得说道:“母亲你太忠厚了!这个如何使得?他安的甚么心,我也不去管他,但是我做哥哥的既已同人家订了婚约,他有这面目同人家反悔,我做哥哥的却没有这面目跟随着他去同人家反悔!老实说,瑜妹若是死了,这事便罢;他若活在世上一日,我断不能容他不嫁姓方的去嫁别人,别人却也没有这大胆子,想来娶他去做妻子!”

  赵珏越说越气,急得脸上红筋虬结,怒发上冲,湛氏见他这种模样,又气又恨,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呆呆的望着他发怔。

  先前赵瑜在房里已听见母亲同他哥子议论这事,自家已是发恼,几次要想走出来当面同赵珏讲论,转是秀珊拦着,叫他不用着忙,且待他们母子怎生议出一个办法。后来又听见赵珏震怒起来,说的话越发强横,赵瑜更忍耐不得,掼脱了秀珊的手,径自走出房外。一手理着鬓脚,一手指着赵珏冷笑道:“哥哥何用如此着急?妹子的事很小,若是因此将哥哥身子气坏,倒值多了!我且请问哥哥装出这个样儿,可想并不是替妹子做主,简直安心要同妹子赌气!妹子区区一身原不足惜,然而累及哥哥因此伤了手足情分,这并不是安慰父母的心,转来叫父母替我们悬心了。而且……”

  赵珏不等他的话说完,跳起来指着赵瑜脸上问道:“你不用同我冷讥热讽的,我只不理会别的,我只问你:你一个女孩儿家终身的事,不要哥哥做主,倒要让你自家做主不成?我知你是个大文学家,说出话来自然会咬文嚼字,我不知道甚么叫做‘而且’‘而且’,你且说出这‘而且’道理来我听!”

  说毕将两手叉着腰胯,挺胸叠肚的听他讲话。赵瑜心中好生气苦,只得勉强忍着又说道:“而且就使父亲在日,当今日平权时代,像这种婚姻的举动,也该问一问我可同意不同意,没的冒冒失失,人不知鬼不觉的便将我戒指骗出去给了人家,算是定了我的终身大事。妹子在房里听见哥哥口气,似乎妹子除非死了可以罢休,不然就不能不顺从哥哥的主意。然则做哥哥的不过逼妹子一死,算是哥哥的目的已达。先前我还佩服哥哥在外边历练了一番,见识毕竟与常人不同,说出话来委实好听,甚么‘同胞杀同胞,既算不得武功,又算不得伟烈’,妹子及哥哥可算是同胞,难不成必要将我这同胞置于死地,然后方才称心满意吗?这又算甚么‘武功伟烈’呢?好哥哥,我也告诉你一句老实话罢,妹子死了倒还没有甚么打紧,若是凭着你的鬼祟手段,一定强着我嫁给不愿意的人,除非海水东流,太阳西出,或者还可以有这希望。”

  说毕,赌气一转身早又回房去了。此处只将那赵珏弄得不知道怎生才好,只睁圆了两个眼睛珠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湛氏看见他们兄妹俩相持不下,好生着急,只得悄悄的将赵珏扯过一旁,低言密语的向他说道:“好儿子,这事我劝你不用同那丫头死命去辩驳罢,先前我还不很明白他的意思,如今经你告诉我,说那个林小姐是乔装着女子出来哄骗人的,我将前后的事迹想了想,你这妹子定然有他的主义,断断不能再去嫁方少爷了。我何以说这话呢?他当初同林小姐既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后来又形影不离,互相厮爱,别人不知道林小姐是男子,赵瑜儿不见得就不知道他是男子;万一他们在背地里订了婚约,我们做母亲的不能体贴他这意思,转一味的去逼他另嫁,可想而知,定然是要决裂的了。好儿子,你也不用生气,你能同方少爷商议,叫他将你妹子的戒指交还出来,我少不得要感激他,不然,弄出别的岔枝儿来,彼此总不好看。”

  赵珏宁了一会神,也就恍然大悟,重行急着说道:“他有这脸面去索还人家戒指,我却没有这脸面去索还人家戒指。我是堂堂一个男子汉,说出话来,到今日忽然反悔,我这颗头可以杀掉,我这句话总不能说出口。罢罢罢,算我做事糊涂,从今以后,我也再不管了,你们有本领,你们去同方少爷办这交涉罢,他只当没有我这哥子。他也是要嫁人家,我只不帮着方天乐同你们厮闹罢了。他若是肯答应,我又何必苦苦的在这里为难呢?瑜妹他不用做梦,那林家小厮已经被缪二小姐砍得不死不活,这一条性命还不知道将来怎样?便是他重行医治好了,他经过这番羞辱,还有面目出门来见人?瑜妹任是想嫁给他,怕未必遂能如愿。我就拿着眼睛瞧罢。”

  说毕就想走了出去。湛氏慌忙一把将他扯着,又急又笑说道:“哎呀,当初系铃也是你,今日解铃一定还要借重你,你如何可以置身事外呢?好儿子,你素来是最孝顺母亲的,你忍心瞧着做母亲的为难,不来帮个忙,转说出这样话来,叫我一个妇人家怎生去同方少爷办这样的交涉呢?”

  赵珏此时愤气填膺,也顾不得冲撞老母,急得跳了跳脚说:“你们权当我在湖南被敌人炮弹子打死了呢,难道将这件事也来倚赖我?他既不以我的说话为然,又要逼着我讨人家没趣做甚?一千件事都可依得母亲,这一件事宁可担个大逆不孝的罪名,我总没有这副颜面去同人家启齿!”

  一面说,一面早夺手跑得出去。

  湛氏见扯他不住,早急得泪流满面,眼睁睁的盯着他开口不得。还是秀珊小姐在房里看见这种情形,又知道赵珏业已负气走了,三脚两步,早走至湛氏身边,说:“伯母也不用着急,他们少年男子,总有些不肯折气,伯母尽管逼着他,越逼他越不愿答应。好在侄女明天都是要同表弟会面的,这事权且交在侄女身上,让侄女缓缓同他斟酌。他也是一个明白事体的人,道不得个便不依我。”

  湛氏方才止了眼泪,向秀珊小姐称谢不迭,便托他明天会见方少爷时候将这苦衷向他剖白,能叫方少爷答应了,便是大家造化。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人家巴巴的要养儿女做甚么呢?我膝下不过仅这两个冤家,你看他们你生姜我皂荚的早闹个不了,做母亲的不曾得着他们一点好处,转预备肚腹来装他们的闲气。几时我一口气不来,眼闭脚直,让这两个冤家闹去,我那时候转清净了。”

  说着又哽哽咽咽哭起来。秀珊少不得又拿话安慰了好一会子,这一天大家都是没精打采。

  再说赵珏赌气走到前面,见方钧正坐在书房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在那里阅看。一见赵珏出来,忙忙起身迎接,虽然不便去问赵珏,免不得拿眼去瞧他的气色。只见赵珏怒容满面,扑通坐下来,也不说甚么,只是长吁短叹。方钧心里已瞧科九分,知道婚事依然不妙,也只相对坐着一句儿也不开口。停了一歇,赵珏觉得很是没趣,只得搭讪说道:“上次令表姊赶到舍间打听你的消息,只因迟了一日,你已经离了福建。我在湖南时候接到家信,不是曾经将这话告诉过你的?谁知我们这番回来,令表姊还不曾回京,适才我们也见了一见,他和家母他们倒还异常亲密。”

  方钧惊问道:“表姊在府上耽搁时候已是不少了,怎生还不曾回去?姑母一干人住在京里,亏他倒还放心得下。”

  说着又想了想道:“好在兄弟不久也须还家省亲,大约可以同他一路北上。少停大哥会见表姊时候,可以将我这意思代为转达。”

  赵珏笑道:“他知道你在舍间,还愁他不出来同你相见?我适才同家母他们已经争竞了好一会,谁还肯跑进去同他们周旋?我不如陪着你,在这书房坐谈一夜罢。”

  方钧勉强笑了笑,也不肯问他为着何事争竞。赵珏又不便告诉他长短,转弄成个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了。

  赵瑜也知道这件事,非秀珊小姐竭力向方钧磋商不足以就绪,当晚少不得又将自己心事委委曲曲告诉了秀珊。秀珊含笑不语。次日遂在内室里命人将方钧请进来相见。赵瑜避匿在房,湛氏遂陪他们坐了一会,假托有事,也就走入自家房间去了。此处秀珊先将母亲上次不放心哥子同表弟的意思向方钧说了一番,又问方钧此后踪迹安往?方钧大略告诉了一遍,说是自家无意功名,在福建也有没多时耽搁,大约仍然转回北京,省视父亲同姑母他们一番,然后再斟酌行止。秀珊笑道:“表弟如返北京,愚姊可以同你一路就道。家母叠次有信来催促,不过这边伯母坚意留着,婉如妹妹又看待得十分殷勤,一时不好决然舍去。”

  方钧见秀珊提到“婉如”两个字,不由失声长叹,很露着失望颜色。秀珊便趁势告诉他,这边不能附为婚姻的缘故。方钧先前还不肯答应,后来秀珊小姐又坐近一步,低低的向方钧说了一番话,却不知道他说的是些甚么。但见方钧当这时候,倏的站起身来,向秀珊慨然说道:“既是赵小姐有这样苦衷,小弟将来便勉强娶了他,可想琴瑟之间一定不能从容静好。况且小弟近来也新灌输了几多文明智识,难道为着这事,向人家施用野蛮手段?不过上次小弟来求亲时候,伯母对着我,又不曾将这道理说明,一味的同我支吾,叫我听着如何不气?罢罢,‘君子不夺人所好’,既是赵小姐意有所属,今生算我们没有姻缘之分,只好等待……”

  方钧说到此,也就有些哽咽声音,不肯再往下说。那一枚戒指早轻轻向手上退下,端端正正的送至秀珊面前,说:“这就是赵小姐的珍饰,小弟不便当面交还,便请姐姐替我致意罢了。”

  方钧这一番慷慨的神情及爽快的言论,不独秀珊小姐觉得出自意外,便连湛氏在房中也感激不尽。正待走出来向方钧陪话,不防赵瑜忽然袅袅婷婷的从自家卧室里走出,上前与方钧相见。方钧不由吃了一惊,正不知赵瑜出来相见更有何用意?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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