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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兰芬一笑,点了点头。赛姑又笑说道:“小的自从在你这里同他初次见面,并不曾多讲话儿,以后就是因为城里闹着龙舟赛会,我家祖母特地打发人去接他过来瞧看。那一天在我那里又见面了一次,以后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兰芬冷笑道:“说这话就该打嘴,你打谅我不知道你们事迹呢?我是有耳报神的,在这几日以前,是谁连觉都睡不着,清大早起就忙忙的跑到人家去了?你这人还敢在我面前使乖吗?”

  赛姑笑着,急忙将个脸送至兰芬手边,笑道:“委实是小的讲错了,嘴在这里,就请嫂嫂打了罢。”

  兰芬轻轻将他的脸一推,笑道:“我是女人家,不应该用手打你的嘴巴,你既知罪,你自去打了罢。”

  赛姑一面笑,一面真个举起手来,在两边嘴巴上打了几下子。兰芬又笑着叫他住手,接着问道:“这三次会面时候,就中是哪一次同他有私情的,你快从直讲来,否则……哼哼……”

  兰芬明知道他妹子芷芬性情举止很是庄重,与自己不甚相同,不见得遂同赛姑打起秘密交涉。此番问这话的意思,固然有些疑心,一半也是同赛姑取笑玩的,并非真个去疑惑他们。谁知赛姑在这个当儿,蓦然触着兰芬的这话,不由转了一个念头,思量哄他一哄,且可以卖弄自己是无人不爱,借此压服兰芬。他随即不顾轻重,故意将个头低了一会,一句也不开口,腮颊上转露出许多红晕,像是十分羞愧的模样。兰芬见他如此,不由暗暗吃了一吓,忙追着问道:“怎么我问你的话你没有回答了?若是果然没有呢,你就告诉我没有,若是已经同他有了私情呢,你也不须瞒我,便该从直些一一说来。好在你们是两情愿,又不是你逼迫他从你的,料想也没有甚么大罪。我是他的姐姐,只有替你们掩饰的道理,难道肯去破坏你们的秘密不成?”

  赛姑仰头望了望,重行笑着说道:“第三次同他会面,嫂嫂已是知道了,料想要瞒也瞒不过。我先前不肯说这话的缘故,便因为这一次在他公馆里,怎生去看他绣房,怎生在房里殷勤谈笑,怎生将丫头们打发下楼。”

  赛姑说到此,又掩口一笑。兰芬问道:“打发丫头们下楼,你们那时还在楼上,其中情事可想而知,定然在这时候做出他些不顾廉耻的事出来了!”

  赛姑笑道:“嫂嫂所料一点不差,小的也是出于无奈,如今全行供招,悉听嫂嫂发落,我林赛姑甘罪无辞。”

  说着又嬉皮涎脸的伏在兰芬身上揉搓。兰芬却不同他嬉戏,只长长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赛姑说道:“你还跪着做甚么呢?我此时也没有埋怨你的心肠,且放着再说罢。”

  赛姑瞧见兰芬气色不好,不似适才欢喜模样,自己也就趋势站起,立在一旁俯首不语。

  兰芬坐向窗口一张椅子上,冷笑说道:“你这冤家,做作这样装束,将来不知要贻害多少女孩子!我也没有这本领来劝诫你,就使劝诫你,你也未必肯信。但是我那芷芬妹子,为人甚是可恶,平时自命不凡,他也从不曾将我这姐姐放在眼里,发起议论来,滔滔不绝,也没有人辩得他过。别的话不讲,单就他提起嫁娶这件事,没的把我们这些做人家媳妇的说成一个不堪人物,又是‘结婚不能自由’呀,又是‘涂脂抹粉’,‘给男人做玩物’呀,又是‘一生一世,靠着夫家养活,不能单独自立’呀,长篇阔论,他也不顾人脸上有得下去没得下去,只要开了他的话箱,我们就遭了大劫了。我当时却不同他辩驳,我也打定我的主意,他若果然一生不去嫁人,我也只好罢休了;万一他也有出阁的日子,等到那时候,看我有这本领,一句一句的向他责问,瞧他再拿甚么话回我?好了,如今也不用再去等他出阁了,好笑他也是这般惫赖,并不须结婚,早就给男人家做了玩物。亏他还自命的了不得,不料遇着一个美丽些的男子,也不顾甚么‘自由’‘自立’,悄悄的瞒着父母就嫁了。”

  兰芬越说越气,背转身子也不拿正眼去瞧赛姑。赛姑觉得没有意思,只好倚在衣架旁边,呆呆的望着兰芬发怔。先前原想编着谎去逗兰芬嬉笑,不想兰芬转做出这样正经神态,自知出言冒失,又想再拿话去解释,只是无从说起,也只得一笑罢了。

  两人相持了一会,外间已有仆妇们传着陶老夫人的话,命他们出去用膳。赛姑巴不得这一句,早如飞的跑至陶老夫人房里去了,然后兰芬才缓缓走进来,依旧没精打采陪着他们吃饭。这一天赛姑虽是在陶公馆盘桓了大半日,却一共不曾得着采头,兀自恹恹不乐,勉强再坐了一刻,便命自家带来的那个小婢出去招呼仆人,预备回去的轿子。陶老夫人见他不甚高兴,假意慰留了两句,赛姑不肯答应,也只好随他自去。兰芬益发冷淡相待,所以傍晚时候,赛姑辞了陶老太太,依旧回去了。

  自此以后,日来月往,不觉又过了两三月光景,那个赛姑也有好几次到缪公馆里往会芷芬。无如他虽十分爱慕芷芬,至于芷芬的用意,觉着赛姑为人,不像好好人家女孩子身分,有时疯疯癫癫,向自己说着许多游戏的话,芷芬委实听不入耳。当时便很有些疑心,处处都远着他,不愿意同赛姑亲近。赛姑不识时务,一颗痴心终不甘服,还不时的央告祖母林氏,叫人去接芷芬过来。林氏溺爱性成,不忍违着赛姑的话,也曾接过芷芬几次,芷芬哪里肯来?赛姑没法,镇日价只是长吁短叹,容颜渐渐的有些憔悴。旁人看看替他吃惊,他却毫不觉得。也是这一次合当有事。

  看看将近中秋佳节,原来缪芷芬小姐可巧在中秋这一天是他的生日。缪老大人同他母亲梅氏,因为女儿渐渐长成,在家中过生日的时候很少,今年又是个十五岁。在广东俗例,这十五岁也同整生日一般,必定要热闹热闹的,于是在几天头里,遂遍请亲友。兰芬同赛姑听见这样消息,可知必是要来的。果然到了中秋那一天,兰芬是不待相请,已经打扮得美人似的,别了婆婆陶老夫人,坐着轿子回家。至于赛姑那一边,不但备了一份厚礼送过去,赛姑是眼巴巴的只盼望到了这天,好借着这拜寿名目去同芷芬会晤。于是不约而同,都在这一日清早陆续都到了缪公馆里面。

  缪公馆里是异常热闹,张灯结彩,鼓乐喧阗。只不过大厅上面不曾铺设寿堂,然而上房里也就铺设得花团锦簇。芷芬穿着一套新鲜衣服,眉横翠黛,眼晕娇光,含羞带笑的一一同来客见礼。不多时候,诸亲友家的内眷,来的已是着实不少,互相会见之后,各各分坐在两边。有知道赛姑的,都拿着眼去瞧看他;有不知道的,也就彼此问讯了一番。此时只把个赛姑左右流盼,不知道怎样才好,觉得那些女眷中间,也有丑陋的,也有美丽的,看来看去大都及不得缪家姊妹。较比起来,尤以芷芬年龄娇小,体态轻盈,为他人所不可及。无奈这一天,耳目众多,大家都坐在一处,赛姑虽然有心要同芷芬去款洽,哪里有这闲空儿?也只好同着他们勉强周旋应对。然而他只要看见芷芬坐在那里,必然赶去偎傍着他,像是十分亲热似的。

  芷芬哪里猜得出他的用心?虽然不甚耐烦,然而因为人家今日特地来道喜,也没有去得罪人家的道理,也只得罢休。内中惟有兰芬是有心的人,每逢赛姑同芷芬并肩坐在一处时候,他就微微含笑,望着芷芬不住的点头,似乎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你们秘密的一般。芷芬见他姐姐这个模样,忍不往脸上一红,不由俯首下去,拈弄他团扇上的带须。兰芬见这神情,益发相信前此赛姑所说的话丝毫不错。由羡生妒,由妒生恨,狠狠的将赛姑贬了一眼。赛姑装着不曾看见,也不去理会兰芬。好笑这时候座中女客虽多,却没有一个知道他们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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