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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五回 借赀财气死孟宗魁 求子息乐杀王无咎

  且说书云小姐的父亲孟宗魁在闽省当着清苦教官,自停止科举以来,他那所得的束修已渐渐有些入不敷出。谁知堂堂的一个清室,眨眼之间宗社为墟。政体既变,所有各省的广文先生自然淘汰得干干净净。孟公经此打击,格外灰心世事。本拟挈眷回乡,又因为囊橐空虚,川资不继,不得已便侨居福建,一时间不作“首邱”

  之想了。无如自家虽已赋闲,至于家中用度,依旧不能减省。他那位如夫人春莺,衣饰钗环,脂香粉盝,尚不时的同老先生絮聒。孟公不得已,初则将自家平时所聚蓄的那些名人墨迹,琴剑图书,一件一件取出来售卖,聊资餬口。无奈私囊有限,耗用无穷,不上一两年,已是四壁萧条,家无长物,加着春莺诟谇之声终日不绝,逼着孟老先生向林家去告贷。孟老先生那里肯折这身份,后来被逼不过,默自思索,除得此策竟无别法,少不得下气低声来同林杰启齿。

  诸君知道,那林杰又是个一钱如命的,始则犹迫于亲戚分上,勉强借贷了些,后来见孟老先生渐渐来得腻烦了,竟自冷嘲热讽,不但一毛不拔,而且责备孟老先生不善持家,累及亲友起来。孟老先生这一气,也就非同小可,发誓再也不上林杰的大门。林杰不识孟老先生的为人,尚恐他将来纠缠不清,公然在自家那座大厅上面两根廊柱上,用红笺写起一尺占方的大字,一边是“至亲好友,领骂不借”

  ;一边是“前欠未清,免开尊口”。仿佛是一副对联一般。孟书云小姐是个极精细极聪明的人,知道他这尊翁写此联语的用意,背地里也不知流了许多眼泪,遂不免借着归宁为名,将自家按月的月钱积蓄起来,悄悄带给他父亲使用。遇着不足的时候,又典质些首饰,借资贴补。孟老先生虽然感激他这爱女的用心,却顾虑到林家人口繁多,万一被他们知道了,不独将我看得一钱不值,还怕连累着女儿受气,有时反劝书云小姐不可如此。转是春莺以为林家富有资财,在书云小姐这一方面定然如取如携,不难源源接济。书云小姐虽将自家所处的境遇一一告诉他,他兀自不肯相信,都还疑惑书云小姐悭吝,故意装这委屈样子来欺他老父。书云小姐也就怀着满腔冤愤,无可表白。因为怕春莺纠缠,也就轻易不敢回家走动。他父亲却也不来怪他,惟有春莺在背地里百般怨诅。

  忽的有一天,春莺瞒着孟老先生,自家坐了一乘小轿子径向林家而来。也不去谒见林氏婆媳,转鬼鬼祟祟的走入书云小姐房里。书云不免吃了一吓,却又不敢怠慢,少不得殷勤接待,暗中便探问他的来意。春莺扭头扭颈的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姐你是最玲珑不过的,试猜猜我来访你何意?”

  书云小姐勉强笑道:“姨娘心里的事,我如何得知?还得请姨娘明白表示了罢。”

  春莺笑道:“你爹是古板的人,小姐是知道的。我便偶一思量出门去散散心儿,他都没命的拦着,好像我一出去便溜跑了一般。好容易昨日有几位朋友约我出城去逛逛,难得你爹竟自应允了,我心里十分喜欢。但是一件,你爹近来的境况很是不济,这是小姐知道的,简直连一件漂亮衣服都穿不上身。还是我出了一个主意,将冬季里几件皮衣命仆人们挟出去质当,才另制了一身纺绸衫裤,式样倒还时新,我穿起来给你爹看了看,他兀自高兴,笑得两只老眼睛几乎要合了缝。难得他又替我想着,说衣服倒还不差,只是手腕上没有一副金镯,毕竟不能同那一班姊妹们争胜。我也晓得小姐你那副镯子在去年被我们当了,至今还不曾有款子赎出来还你,心里很是抱歉。如今也是情非得已,你爹叫我同你斟酌,请你同你那位弟媳妇借一副镯子出来给我撑撑面子,第二天上便仍是我亲自送过来,双手交还,包不误事,不知小姐还放心不放心呢?”

  书云小姐刚听得这里,不由愕了一愕,尚不曾回答,春莺忙接着冷笑道:“小姐这又何必故作疑难呢?谁家亲戚不同亲戚通融?借点首饰,我们又不至连夜逃跑了!大不过一两百块钱物事。你爹同姨娘,虽一时拮据,不见得将来就没有发迹日子。说起来叫人感叹呢,当初你爹在任上的时候,甚么金狮子、银哈巴你姨娘都有,只要有人说一句要借的话,我从来不曾打过一个哑声儿。不料得如今开口向人便这样烦难。”

  书云小姐笑道:“姨娘这话又冤屈我了,我岂敢有一毫藐视姨娘的心!只不过我那弟媳近数年来都是同我面和心不和的,我也不知道那一件事曾经得罪了他,闪得我在这家庭之间,浅也不是,深也不是。姨娘也不用生气,我便去他那里替姨娘借一副金镯,至于他答应不答应,这个却不敢预必。”

  春莺冷笑道:“小姐这话说得冠冕呢!肯不肯的权柄虽在他,借不借的用心还在小姐,小姐若是果肯替我出力,料想你那弟妇断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怕小姐不愿意耽着干系,那可就难说了。”

  春莺这几句话,分明刺入书云小姐心坎里,书云小姐真是委屈不过,也不再同他辩驳,随即站起身来,命房里侍婢们:“伺候着姨娘,我去就来。”

  说着径自三脚两步的走入前一进屋内。却好看见英舜华正独自坐在房里,面前放一本小说在那里瞧着。书云小姐便将春莺要借金镯的话匆匆说了一遍,猜着舜华未必肯轻易答应。却不料舜华的脾气又自与常人不同,平时虽然不满意书云小姐,此番见他来替他母家的人借贷首饰,转有意的要卖弄他首饰充足,忽地笑嘻嘻的请书云小姐坐在一旁,笑着问道:“难得嫂子的姨娘也知道向我借金镯,只是我的金镯有好几副呢,不知道他要那种式样儿,倒是请你们姨娘向这边来亲自拣选也好。”

  说着方嗷声喊进一个侍婢,便将这话告诉了他。侍婢去不多时,果然春莺已盈盈的走来,含笑向舜华行礼。舜华哪里有正眼看他,兀自待理不理,转忙着将自家那个首饰匣子重沉沉的向桌上一搁,启开匣盖,一件一件的取出来,堆积满案,光华灿烂,耀得春莺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心头便觉得有些跳得不住,暗想世界上竟有如此慷慨好义的人,我不信我家这小姐,竟自将他这弟媳说得十分悭吝。你想他同我并不认识,一经听见我和他借镯子使用,他毫不留难。我想除得这镯子以外,便和他再多借几件料必也是肯的。

  心里正在这般盘算,早见舜华递过一副累凤攒珠的镯子在书云小姐手里。书云小姐忙接过来重又交给春莺。春莺一眼又瞧见那匣子里一支赤金耳挖,重又笑道:“这支耳挖子一发请二少奶奶借给我罢,明天一齐送还二少奶奶可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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