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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登时那碗饭就吃不下去,躺在床上,放声痛哭,好比死了父母一样。他到底是上了几岁年纪的人,本来不经得什么辛苦,加之着了一回急,胸口间不免觉得有些饱闷,这天连晚膳也不想吃,第二天就爬不起来了。……说也可怜,他在那复辟的当儿,何等高高兴兴。一旦取销了复辟,自家的功名,固然绝望,还恐被他妻子美娘嘲笑其旁,因此羞忿填膺,竟致一病不起。美娘见他忽然病倒,知道为的是那个功名,则反解劝万分,叫他安心静养。无如末运已临,药难挽救,他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虽百计延医服药,毫无效果。这时候美娘晓得不妙,忧急万分,看来已到临危时候,只得赶紧着人将云麟请来,和他商量他先生身后问题。云麟道:“师母放心,先生万一不幸,我当勉为其难。不过此刻还望他病好,尚谈不到。依门生的意思,还想请医生来诊视。看他老人家可有救星。”

  美娘道:“云相公究竟请那一个呢?”

  云麟道:“我想请我那个朋友看一看,他虽没有什么名头,医理却还不错,这人姓朱名成谦,师母曾经听见人说过么?”

  美娘道:“可是和柳家少奶奶有点戚谊的?”

  云麟道:“师母所说的就是他。”

  美娘道:“云相公既然相信,就烦你请他即刻过来,如能救得转来方是天不绝人呢。咳,你家先生,半生来都是为那热心功名四字所害。即如近来,口口声声,都说他是宣统优贡,到了今日,宣统依旧不做皇帝了,他的优贡也不想了,可算做了一场大梦,活鲜鲜地把这条命送掉。我不恨别个,只恨他梦里过着的那个四夕山人为甚哄他梦到如此地步。”

  云麟道:“梦本无凭,安能信以为实。先生病虽至此,师母且不必过于忧急,等我把那朱成谦请来,再行定夺罢。”

  说毕,便出门而去。

  不多一会,云麟果然偕朱成谦来到。美娘见那朱成谦獐头鼠目,一点医生模样也没有,料想不会有什么大本领。心里很瞧他不起。但既把他请得来,只得勉强叫云麟陪他同至病人榻前切脉。其时何其甫正昏昏沉沉睡着,那喉咙里的痰,又不时的响来响去。他切了一会脉,遂出来向云麟说道:“令师的病,是个不治之症,怕的不在今晚,就在明早,一定是痰壅气闭,到宜乎把后事赶快办成,免得临时凑手不及。我和趾翁说的是知己话,便开下方子来,也是没用。”

  云麟道:“原是请老兄来斟酌的,既这说法,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随即把朱成谦送了出去。……成谦走后,却巧何其甫业已醒转过来。云麟站在他床前问道:“先生此刻心里,究竟觉得怎样?”

  何其甫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功名误我,夫复何言。我恨不得立刻便脱离浊世,所不舍的,就是她孤儿寡妇二人,将来如何过活。”

  一面说着,那朴簌簌的老泪,如雨点般滴将下来。他停了半晌,又接着说道:“我的学生虽多,只有你一人是我所赏识。我死之后,你的师母师妹,还望你照应他们,我死在黄泉,也当感激。”

  云麟听他先生说到这里,忍不住也两泪交流。忙即答道:“先生遗嘱,自当谨记在心。我云麟日后倘背师言,必为神人所共殛。”

  何其甫见他首肯,微点了点头,遂不复语。然而美娘此时把他师生俩的话,听到耳朵里,早已在旁边哭得似泪人一般。还是云麟将她劝住说道:“师母不必哭了,我们须要办我们的大事。我此刻权且回去一下,筹划些银钱,好购买丧中应用各物。”

  他说完便别了美娘,喊了一辆黄包车,飞也似的转回自家公馆。

  云麟走到里面,红珠见他这匆忙样子,当即问道:“你回来敢莫有什么要紧事么?”

  云麟惨然说道:“我的先生,现已病得要死了。”

  红珠道:“你前几天不是在他那里么?你在他那里,他还精精神神,为何一病就病得要死?”

  云麟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遂将他如何得病,如何要死,如何嘱托,如何回来筹款各情形,一一告诉了红珠。红珠道:“论你们师生的感情,总算不坏。此次既遭了大故,当然是义无可辞。但你究竟预备筹画多少呢?”

  云麟道:“就目前而论,我想先筹画一百块钱。”

  红珠道:“不彀不彀,衣衾棺椁,到要用去了若干,其余那样不要钱买,好在我箱子里尚存一百多块钱,你就拿去用罢。”

  当下检出递给云麟,云麟得着这钱,仍就坐了原车,一直到他先生那里,幸喜他先生尚未咽气,赶忙命人去采办。等到他布置停当,他先生也就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可怜那美娘抱着她女孩儿光孟,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般,说不尽许多凄惨。后来还亏云麟再三安慰,她才止住悲啼。这夜里云麟也不回家,便在此伴灵。天才微亮,他遂招呼人送信给他先生的那一班朋友。约莫己初光景,吊者业已纷来。有的说其翁中道云亡,我们文言研究会里又少了一个领袖。有的说其翁死得其所,将来可免做亡国之奴。议论虽多,却不曾有一个提到他身后之事。他生前所交的这班朋友,也就可想了。

  云麟此时也无暇向他们招待,忙了这里,又要忙到那里,简直没有一刻儿余闲。及至收殓已完,他才偷下工夫,回家休息。……过了几日,他撰了一付挽联,亲自向他先生灵前去张挂。他师母美娘见他说道:“云相公来得好极了,我正要着人去请你,因为昨天有人送来一封信,另外还拿着奠仪二百元,说是他主人姓饶的叫他送来的。我问他主人名字叫什么,他道:我的主人叫做饶凤池。我问他主人住在什么地方,谁知他头也不回,便自去了。我想你先生在日,并未曾听见说过有这阔朋友。若说是那个饶三,他早已穷得要死,先前还时常来找你的先生,如何会送这一份极厚的奠仪呢?”

  云麟道:“我也是这样想,先生除认得他,却没有第二个,然而就说是他送的,怕的告诉人,人也不相信。我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好在他既送得来,无论什么人,总算领他的盛情罢咧。”

  美娘道:“你可把信拆开看一看,究竟内里说的什么话?”

  云麟道:“到也不错。”

  随即将信拆开来,但见上面只写了几句,说是“倾闻何先生作古,令我不胜悲悼,兹特饬价送上二百元,聊佐丧中费用”

  云云。下款署着饶凤池三个大字。他看了一遍,知道这人一定是个富翁,又和先生素来认识,否则断无送奠仪之理。即使肯送奠仪,也不见得这样丰富。思来想去,这闷葫芦叫人真难打破呢。当时便对他师母美娘说道:“此人大约住在城内,我日后都可以探访出来,现在且随他去罢。到是这笔款子,师母须把他收好了,俟将来再凑几文,存在钱庄上申息,就可以敷衍度日了。”

  美娘道:“云相公代我母女们筹画周到,不但我感激万分,恐怕你的先生死在阴间,也保佑你养一个大头大脸的儿子。”

  云麟道:“师母过于言重,这是门生分内应做的事,当然无可推诿。倘因此加以奖许,转叫我心里不安。”

  他话说完,又问了问别的事件,然后才兴辞而出,这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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